上山呷酒

贺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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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家决定在乡下给他做个升学宴,要我们去呷酒。我们几个玩得好的一合计,就兴致勃勃地坐着面包车进了山里。
我们这边山多,绿意一层一叠,青山总是“前者呼后者应”,而碧水缠缠绵绵地环绕,拥抱成一坨拼命挤在一起的砖红小房子,就像父亲环着母亲,而母亲的臂弯里依偎着一个不愿入睡的顽皮婴孩一样。
不知是山又重、水又复,还是姑娘们甜滋滋的糯米牙流露出响亮山歌的原因,山水茫茫然也因此进入了人的语言,于是便欣然在人们的舌尖上起舞。你要是碰到两个本地人,一个去县城,一个回乡下,他们一定会对话说——
“啊,你进城啊,干水(什)么?”
“那你回山里去干水(什)么?”
山水从此活起来了,它们在人们心中依偎着,于舌尖缠绵着,一起编织蓝绿色的梦境。
转过山路再又十八弯,就是同学的家了。依着山,傍着清亮亮的水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小屋。木板房刷了一层新漆亮闪闪的,二楼中间架了梯子,蹬上去就可以看明晃晃的天。此时鞭炮噼里啪啦,红色的炮仗灰积了厚厚一堆,红得像小姑娘的石榴裙。堂屋里客人们你来我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来了来了!进去吧!”同学和他妈妈一见到我们,就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他乡里来呷酒的亲戚们也都齐齐转过头来看我们,几个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过来,围着我们打闹。许久没被这样直白而坦率的目光盯过的我们顿时不自然起来,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但他们好像也没意识到,目光转了又转。等到介绍了我们,他们又带着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啊,梁娃子同学嘛!都是厉害的大学生嘛,快快坐进去吃饭嘛!”然后不容我们拒绝地说,“快快!”
于是就被推到了桌前,我们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菜却被主人家唰唰唰一下子摆好了,还冒着热气。冰凉凉的啤酒泡咕噜咕噜在塑料杯里响着,好像等着谁去将它戳破。
一切就绪,就可开吃了。
乡下的酒席果然是丰盛的,不管在哪里都是。几荤几素都有讲究,份子钱也有讲究。不过这边的份子钱总是有个独到的称呼,叫“人情”,好像还刻意灌输一份讲礼的习惯。每个来呷酒的人都会去安排酒席的人那里做个登记,记上“xx人x年x月交了xx元人情”,等着下次这个人家办酒席再以同样的份额还回去。关系好的,还会额外打个红包给你。你要是不肯收红包,他还会和你急。乡下人性子真,情也真。
酒桌上是实打实的肉,实打实的菜,装满了一个大碗还要出来些,实在。而这些菜品,也不是轻易选取的。主人家早早就会做准备,买多少斤肉买多少菜他们都要打打算盘。小菜几个,大菜几个,哪个菜和哪个菜放一起,怎么吃才不腻,蛋饺子要提前包好,腊肉可以先放在水里焯一道……这一餐酒席的烦琐,丝毫不比那些五星级餐厅差。
而酒席饭菜的质量也是顶顶重要的,比如我眼前的这碗蛋饺。蛋饺子的皮是鸡蛋做的,但只有蛋还不够。拿柴来烧起一座小炉子,再来一坨厚厚的肥肉,最后拿一只大碗盛下咸淡合适的蛋液和另一大碗肥瘦相间的肉馅。这只是准备,重头戏在后面。
左手把着圆圆的铁勺放在火上预热,右手便拿着筷子戳起那坨肥肥的肉,在圆勺上抹一圈,猪油小声地滋滋响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右手又动—唰,金黄的蛋液在圆勺里转了个弯,手腕一抖便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形。又是右手,撮起一坨肉馅,筷子在蛋皮边上翻飞,然后夹起来,轻轻放在一旁。一个蛋饺就这样做好了。
做蛋饺啊,需要的不仅是食材,还有一份用心。稍慢一点蛋皮就会焦,稍快一点又不成型。这一个个漂亮的金黄蛋饺,足见主人家的用心。何况还有—白水猪肉、红烧肉、猪血瘦肉汤、炒白菜、水煮鱼、酱牛肉、腊肉、牛杂、鸡肉汤、啤酒鸭、酸豆角、花生米……菜品丰富到让人汗颜。要是不够的话,没问题,厨房一碗碗,再加,再加,直到你吃得肚皮溜圆为止。
这时候肚子好撑啊,就“瘫”一会儿吧,坐在小凳上,倚着门板靠一靠。周围还是走动的人群,和隔壁冒着火的炉灶,一种尘世间的幸福感就莫名上来了。一场乡下的酒席,吃到的也只是家常食物,却让人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一声喟叹。
再想想我们这些人啊,即将奔赴天涯海角,孤身闯荡,最远隔了快一个中国。有人也许会辗转漂泊回归故土,也有人最终远离亲人天涯之外。我们选择奔赴万水千山,最终是飘零四处。但是唯有食物替我记得你,就算时光流转,命运沉浮,落在食物上,都是细碎的温暖,因为你在,我在。
我还是爱吃蛋饺。那里裹的不仅是蛋液的味道,还有人情的味道。这些味道,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与情感和记忆混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头,早已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哪一种是情怀。
可又有什么关系,世间变化多了去了,不如今朝就先沉醉片刻。撸起袖子,下河摸螃蟹。此时凉意已漫上了河水,但仍有安静地趴在河水中的螃蟹,小而精,若是裹了面粉炸,脆得能把牙酥掉。这可算是下酒菜,也许,我们还可再吃一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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