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拉拉渡一块钱一个人。秋妹子也第一次一个人上婆屋。因此,七点钟就到了渡口。从桥上绕过去,太要时间,拉拉渡,五分钟。
拉拉渡的大爷爷早早就坐在船舱里抽着水烟,看到秋妹子从岸边蹦到船板上还吓了一跳:“哎哟,小妹妹,莫急莫慌喽!”秋妹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哧溜钻了进去。接着,几个年轻姑娘笑笑闹闹地跳了进来,其中一个还沁甜地叫了一句“爷”,她们是要去对面的饭店择菜的。然后几个年轻后生也跳了上来,伴随着大爷爷的一声怒吼:“叫你们这群崽子不要跳了,日日跳,跳跳跳,跳烂了你们赔啊,啊!”灰溜溜地,他们嘀咕几句,也就老老实实地在船舱里坐了下来。拉拉渡顿时拥挤起来。
大爷爷眼见人多了,于是就放下烟袋,把一个铁环挂在了那段横跨整个江面的铁缆上,接着抽出他那支用了很久的短凹槽木棒搭上铁缆一拉,又顺势勾几下,手也顺着往后一拽,船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驶向对岸。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嘱咐起坐中间的姑娘,他的孙女,要她把挂在船柱子上的铁皮盒子取下来。姑娘熟练地拿在手上,弯着腰挨个让坐船的乘客们把钱投进去。
“还是搞个二维码方便些。”有个人这么说道。他刚才是问同伴借了钱,才让大爷爷的视线放过他转到下一个乘客那里。当着姑娘面掏不出钱来,怪羞耻的哩。
大爷爷瞪了一眼:“说得好像你很有钱一样。”
于是年轻人只好摸了摸头,不敢说话了。
姑娘们哧哧地笑着,秋妹子也跟着偷偷地笑,但她不是那么好意思取笑别人,便将目光望向了船舱外。
早上的江面,还带着点微微的寒气,清清冷冷的风拂过,只听见铁环不断撞击铁索的声音飘过水面,化作一道一道的波纹绽开;和着大爷爷一下一下的喘气声,几只鸭子缩了缩头,像有人在背后赶似的,争先恐后地朝远处游去。秋妹子觉得有趣,便一下一下地刮着栏杆。
船慢悠悠地游到了对岸。船上的人便一个接着一个跨了上去。秋妹子则被大爷爷抱了上去—要她跨上去还是难了一些。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上来了,秋妹子想了想,扯了扯大爷爷的孙女的衣角:“姐姐,几点啦?”
“才七点十几哩。”
秋妹子来不及道谢,就急忙跑走了,她记得班车要二十分钟一趟呢,她得赶快了。
于是只见到一个小人儿一溜烟地跑走,一头撞进拥拥挤挤的人群中,有时还喊着:“让让,让让!”
没办法,要坐班车必须得经过集市,而集市,永远是挤满了人的。
本来到集市来一趟,秋妹子是很开心的,因为这里总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卖小鸡小鸭的,一窝小崽子,毛茸茸的,都挤在竹篓里叽叽地叫着,叫得人心都要化了;还有卖薏米和糍粑皮的,抓上一把干吃脆脆香香的,来上一碗泡水撒上白砂糖软糯糯的,好吃还饱肚子;秋妹子最喜欢的是卖小金鱼的,他一般中午才来—他会把装着金鱼的塑料杯摆成一个正方形,然后拿粉笔画一条长长的线,让人们站在线后面去套金鱼,十块钱六个圈。小金鱼也可以买,说起来还更划算一些,但大家就喜欢套。可惜实在只有坐车的钱呀,否则她一定要赢几只小金鱼回去。秋妹子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等她钻过第五个人的胳肢窝之后,绿绿的漆皮车才出现在她的眼前。车上的人早已装得像竹篓里的小鸡那样挤了。
司机干脆地一脚油门踹了出去:“抓稳喽!”
所有人都抖了一下,赶忙找能抓着的东西抓着,但总有人会因为来不及抓住什么栽倒,接着在人群里大声说道:“怎么开车的嘛!”
“习惯习惯嘛,总是这样。”同伴安慰他。他的头上沾到了一小片鸡毛。但这声音还没传到司机耳朵里呢,因为旁边的大婶开始谈论起今天的菜价了,接着是小孩子们的嬉笑声,伴随着鸡鸭叽叽嘎嘎的声音……班车上,从来没有一种声音能独大,但永远又那么嘈杂。秋妹子开始背乘法口诀表了,这既是学校的功课,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当秋妹子背完第十五遍乘法口诀表的时候,荷花村到了。
“荷花村到了,有没有人下?”
“有!”秋妹子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跳下了班车。
从下车的地方到婆婆屋还有一段距离。
这时候,大家就会去坐三轮车。一排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上。统一都是不带车棚,后面的车厢用来运货的那种。只不过后面他们不运货,运人。照理来说运货的车厢是不装人的,但在这里却默认般存在了。
但秋妹子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她只想找到妈妈说的那位本家的三叔叔,要不然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定会被骗的。
但那位三叔叔今天却不在。坏了!每次去外婆家都是坐三叔叔的车去的,秋妹子根本搞不清外婆家到底是哪个路口。可是她低头看手里的钱,也不够坐班车回家。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朝三轮车走去。
“去哪坨(里)?”其中一位老叔这样问道。
“婆婆屋去。”秋妹子细声细气地说。
“婆婆屋在哪坨?”
“就,就是婆婆屋。”
老叔们全都笑了起来。一位老叔甚至说:“你这个妹子,搞不清屋在哪里怎么还敢出来哦!”
秋妹子很委屈。可婆婆屋就是婆婆屋啊,她还要继续说,一位老人带着两个男孩来了。
“去沈家院子。”
秋妹子迷迷糊糊记得外婆家那边似乎也有个什么姓沈的人家,于是急急忙忙也赶了上去:“我也去,我也去!”
总之就这么发车了。秋妹子坐在敞开的车厢里,手紧紧抓着那一点车栏杆,她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耳朵只听得到风呼呼地吹过,携带着远方一点点鸟叫声,清脆地涌了进来;她的头发丝儿也被风打了起来,风一束一束地从发间争先穿过,忽大忽小,让人只好仰起头束头发。一抬头,秋妹子只见近处的小山包和远处的大山好像在某一刻重合,又分开,绿色交互又绵延,又渐渐淡去,她好像突然感受到了老师说的诗句里“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那种感觉,但是没等她的小脑瓜转过弯来,车却“啪”地摔了一下,她只感觉快要被颠下去了。砂砾磨在轮胎上,“哧哧”地溅起灰尘,像要下雨之前黑黑的云,也像不小心打了蜂巢涌出一片乌压压的马蜂,总之怎么都是不舒服的,秋妹子感觉吃了一嘴灰。邻座的两个小男孩看到秋妹子的窘状不禁放声大笑。奇怪的是,秋妹子不仅没感到羞恼,反而莫名其妙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路上的鸭子也跟着嘎嘎地叫了起来。
沈家院子很快就到了。小男孩们跳下车去,和她招了招手。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但秋妹子也说不上是什么。
秋妹子记得外婆家的路口是有一个大电线杆子和一棵枯树墩子的,于是继续往前走。
这时已经有些热了起来,秋妹子扯了路边的草,边走边织,很快给自己织了个草环戴在头上。接着站在其中一个路口仔细看了看,觉得像,就往里面走。
牛在田里慢吞吞地走着路,偶尔望望天,像是在思考什么。一群鸭子优哉游哉地走过秋妹子身边,嘎嘎嘎地大笑着。
但秋妹子愈发没有快乐的兴致了。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似乎找错路了!因为这个路口进去越来越偏僻,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路边的草又高又密,还时不时听到“嘶嘶”的声音。
但也许更早的时候,在上车的时候就弄错了。
沈家院子还是谌家院子?秋妹子很苦恼,可她又毫无办法。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外婆家的路口有一个很大的电线杆子,然后再转几个弯,看到一个大上坡就到了。
往回走找个人问问?可是自己说不清楚。打个电话?可秋妹子那张写了电话的纸条没带。
况且,婆婆说路上总是有些拐子装作好心的路人要骗小孩,特别是落单的,还会装作亲戚喊这个小孩的名字,然后就给他带到山沟沟去就一辈子见不到家里人了……
秋妹子越想越害怕,但她安慰自己现在是白天,不会有坏人的。于是边哆哆嗦嗦地鼓起勇气边快步地往回走,时不时还向四周望一眼。可她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她:“秋妹子,秋妹子—”
从远处的草丛里竟然冒出一个戴着草帽,围着黑面罩的人!秋妹子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但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那人动作很快,马上就要到她跟前了。不会进了拐子窝吧?秋妹子这才意识到,开始在乡间的小路上飞奔起来。
那人叫唤道:“你跑什么呀!”
稻谷成熟的香味在天地间弥漫开,伴着草籽花的颗粒和蒲公英的果实一起飘扬,随着风的浸润,好像有一桌山珍海味的香气。
秋妹子却只在空气中闻到牲畜的闷臭和冰冰凉的河水腥气……
秋妹子被抓住了。她简直要哭起来。该不会一辈子在山沟沟了吧。想想拉拉渡,想想小金鱼……
“你这个秋妹子—”可这个声音?秋妹子往回望去。
黑面人扯掉头上的草帽。她的身上还有股蜂蜜的香味。
是邻居家的大娘。今天戴着帷帽来蜂箱割蜂蜜的。她无奈地说:“怎么看到我不认识啦?”
秋妹子松了一口气,接着是不好意思。
总不能告诉大娘,自己是被拐子的故事吓到了吧。
大娘带秋妹子回到了路口。原来还要再往前走一个。
看到就在坡上的屋,婆婆正在坪上和她招手呢。柴火饭的香味在空气里蔓延。
秋妹子只感觉各种各样的情绪都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句:
“婆—”
“吧嗒”,是屋檐上的积水滴到水缸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