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急什么呢?再不行,就离。”
赛亚从收割机的驾驶舱跳下来,阳光在她脸上沉淀得要溢出来,她就是这片土地上一株饱满的稻穗。李胜的声音低沉,有着缺乏底气的营养不良,“我,我不是这意思。”
面前是广袤的稻田,种子们都栖息在枝头等待收割。有些已完成了使命,一头长发换成了齐刷刷的板寸。它们在田埂阡陌间交叉纵横,朝远处斑驳铺陈。赛亚平坦的肚子里面也有一粒种子正在发芽。这是第三次了,上两次播种于寒冷的冬季。这一次的时间是特地选过的,最火热的太阳笼罩万物,再湿冷的土地,也会有种子破土而出。
从昨晚,赛亚举着那张现出两条杠的试纸开始,李胜便跟在她身后,替她挤牙膏,接过她手中的洗澡毛巾,挂到阳台的铁丝上,似乎她怀揣着一枚炸弹。赛亚故意比往常更加飞快地下楼,踩得楼梯“噔噔”地响。李长贵听着小两口在楼上发出的动静,在下面卧室里一声一声咳着,他就是爱做出一副过来人洞察一切的样子。李胜的亲妈在广州打工时跟人跑了,后来李长贵娶了邻乡的另一个女人给李胜当继母。女人前年回那边带孙子,再也没有回来。那个村的人告诉他,女人和那边的男人又好上了,一家人大团圆了。李长贵没看出尴尬,他当初同意女人回去带孙子,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年纪原本就是孙子最重要。赛亚却不喜欢他这副软弱被人欺负的样子,拿话堵他:“以后我有了孩子,咱亲妈是不是也会回来帮我带带。”
自从第一个孩子走了,接着又是一个。
赛亚再也没开过这样的玩笑。倒是不久前,李长贵在饭桌上突然说:“你妈说你们有孩子了,她过来帮几个月的忙。”李胜很意外:“真的啊?”
李胜的语气中已经没有对她抛家弃子的怨恨,反而有几分期盼。而赛亚却从公公话中,读出了报复的味道,他在提醒自己,快奔三十了,这个事情不能总是装糊涂,得有个说法了。赛亚站在楼梯口,对着楼上喊道:“你别管我,我明天还要给张家收完谷,再去医院。”李长贵的咳嗽声停了下来,屋里静悄悄的。待上得楼来,李胜拉着她的手着急问:“赛赛,你是什么意思啊?”
“咱们的孩子,哪次是因为我做事了,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他是发不了芽!”赛亚生气,李胜紧张兮兮的样子只会让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赛亚和李胜也是经历了这些才知道,一粒种子不是和地上的庄稼一样,待在肚子里就得生根发芽。最先长出小心脏,七个星期后,能在B超仪器上看到它欢快的跳动,接着会慢慢长出脑袋、躯干和四肢,五脏六腑,最后才成为了她或者他。李胜见赛亚的脸色不像平日那般明朗。这张脸经常是大笑着的,不管是吵架,还是经历接二连三失去的打击,她的脸都会迅速阴转晴,或者大雨转晴,这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李胜只得把一些话像雨伞一样地收了,默默地替自己和她准备出发前的东西。
上一次医生交代过,下一次再有了孩子,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就必须住院保胎。
赛亚上午果然先开着去年买的收割机,在金黄的稻田纵横往返,像开着坦克的红脸将军。然后,再回到家中不慌不忙洗了个澡,见到李胜着急又不敢乱说话的样子,笑了,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走吧!”
医院在市里,是要做离家准备的。李胜背起大双肩包,赛亚提着一个写着万华超市红色字体的大塑料袋出了门,袋子被撑得变了形,像一个讨米袋。它一年一年被收藏起来,又一年一年被提出来。从失去第一个孩子开始,四年来,她提着这个简陋的袋子辗转于不同的医院,袋子越来越重,内容越来越多。从医院检验窗口得到的单子,有时是一张,有时是一叠,给医生过目后,她便往里面一塞,从未进行过整理。李胜想替她整理一下,她每次都会果断拒绝,“你可千万不要动它们!”她不想去翻动它们,就像对于每一个孩子的流失,她必定要残忍地画上句号,不再提起,也不想回头一样。那些单子已经发黄了,互相拥抱和粘连。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值被时间逐渐腐蚀,每一个数值都是血换来的,赛亚还能嗅到上面的血腥味儿,她一次次把袖子撸起,看着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地流入那根小小的管子,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判决。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她那些用血泪浇灌的化验单,不管是激素的,抗体的,都没有问题。不仅于此,她身体上的器官也被那些圆的方的长的短的仪器,里里外外探测过了,没有找出真正的原因。白头发的妇科专家看着赛亚的一大堆单子,像是自言自语:“现在的女人生孩子的问题越来越复杂,还有很多医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孩子的事,有时要随缘。”赛亚其实期盼一场水落石出的坏结果,她也就死心了。那一堆堆基本正常的好结果才是最可怕的。赛亚觉得,扼杀她孩子的东西,那个在自己身体内又隐秘地潜伏了一年的猛兽,此刻又闻到了血腥味,站立了起来,对着她虎视眈眈。
夫妻俩才走出屋前的水泥坪,李长贵穿着一身连体雨衣,从鱼塘的青草丛中突然跳了出来。他看着赛亚手中的袋子,这证实了他的猜想。他看着李胜欲言又止,手一挥:“算了,你们走吧,不要担心家里!”
这样的农忙季节一下子少了两个劳动力,想着都令人不安。赛亚能吃能睡,一个人在医院就可以了,可是软骨头的儿子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一个跟屁虫。人走了,房子一下就空了。李家的房子独自横在支渠上,三面是环水的鱼塘,另一面是田。一阵风吹过,天和地都在明晃晃的鱼塘里面晃荡,远方是已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像剃了一半头发的脑袋。自己站在房子前面,如同立于一叶孤舟之上。如果第一个孙子顺利出生,那么再过几年就有个孩子在身边叫爷爷了,有一个孩子的热闹,可比一百个邻居都要强。
赛亚这个儿媳,是李长贵选的。第一次他去她家榨油坊收油菜枯,给自家的鱼做饲料。他和赛亚她爸是好几年的合作关系了。赛亚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带着一手油污在那儿修榨油机,那麻利的样子,李长贵一眼就相中了。她的经历和李胜差不多,大专毕业在外面打了两年工,然后回家帮家里榨油。榨油可不是一件轻松活,身子骨弱的男人还受不住,这说明她不但身体好,还能吃苦。后来见她快言快语,打扮朴素,和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女孩矫揉造作的样子迥然不同,心中更加满意。李长贵承包村里那片鱼塘十几年了,家境也正好相当。李胜说话行事都像女孩,斯文有余,阳刚不足,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这实在是门好姻缘。结婚之前,那个再没回家的女人还跟他说,现在的婆婆怕媳妇生孩子有问题,都是怀上了才结婚的。李长贵只觉得是胡扯,那是世风日下,年轻人作风不严谨。纵使生孩子真是成了一个问题,赛亚那样子,不说生一个,生十个也不在话下,她浑身都是劲,走路带着风。
只是事实证明,女人生孩子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二
肖俊从车上提下一个尼龙袋。袋子里面是沉甸甸的活物,有翅膀扑腾到袋子上发出的声音,像鸡鸭之类的东西,但绝不会这么普通。岳父能提过来给师父的,一定是能拿得出手的。肖俊对这个老单位楼比对自己小区还熟悉,前面是一条被花簇拥的小路,脸庞秀气的小花盛开在路边的大小花盆里,肖俊感觉像小孩子怯生生的脸从他脚边一一掠过。是的,这个年纪对小孩开始敏感,所有新生而娇嫩的东西都能令人无意间想到他们。岳母和欧阳雪都爱花,她们养的花在阳台或者屋内的花架上,那些花像孩子一般被小心翼翼地呵护,一树一树,一丛一丛,有时满盆璀璨,却开得不如这些花有生命力。
肖俊喜欢走这一段路,故意将车停远,一路走过来,唯有此处最令人放松。
师娘开的门,接过肖俊手中的袋子,笑着说:“你丈人又搞了什么新鲜野货?”岳父善于谋一些野货,在师父心中,凡是挣脱于被人类圈养命运的,在大自然险峻的环境中获得,才算得上纯天然的。师父已经是出门的装扮,电话是他一早上打给肖俊的,桥西市场查出了几十吨甲醛超标的牛肚,一直被压在冷库里,不知怎么处理。另外,市场几家摊主卖的水煮花生里都查出了强致癌物黄曲霉素,他要带着肖俊去市场调查。从来到这个单位后,肖俊就跟在师父后面,从一个青涩的办事员变成了办事得力的西关镇市场监督管理所的所长。“师父”这个称呼,是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岳父要他叫的,这两个字只让人觉得他与张局关系亲近,自与别人不同。师父现在是市场监督局的局长,省里质量安全专家库里的专家,能这么叫他“师父”的,只有肖俊。师父有一个女儿远嫁上海,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肖俊就成了家中常客。
师娘有事就喜欢叫他,都是些小事,比如开车去乡下的榨膛上去接山茶油,师娘必须亲眼看着山茶籽被粉碎,上了机器后被压榨,一线一线地流到油盘上,方才放得下心来。
别人送过来的土特产,夫妻俩是不收的,除非是知根知底的人,比如肖俊一家。她自己说,肖俊就像自家养的儿子似的。为了回报他们一家,师娘从外面旅游会给欧阳雪带印染的丝绸围巾,给岳母带玛瑙毛衣链,算作礼尚往来。肖俊是他们中间的一座桥,听岳父说,在没有他这座桥之前,他们老同学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这个地步。
肖俊跟在师父后面。师父提着一个银色的不锈钢茶缸,里面是满满的泡着福建大红袍的开水,绳子吊在他的中指上晃晃荡荡,这个茶缸与他形影不离,他从来不在外面喝水。任何东西,都恨不得能追溯到它的来源,他告诉肖俊,现在的人类都处在一种极不安全的食物链中。肖俊觉得他是职业毛病,有些紧张过度,谁的生活不是一日三餐?如果是警察,那岂不是会觉得每个人都是坏人,这世人还有活路可走吗?当然,这种话肖俊不敢说,他只能在每一次与他的出行中,体贴地维护着他的习惯。师父很少在外面吃饭,纵是不得已去了餐馆,碗筷须用开水反复烫两遍,吃的菜也是以时令小菜为主,土豆是最爱,清炒土豆却不爱,专爱吃红烧肉里的土豆。不管怎么样,师父并不瘦,他也慢慢长成了一个胖子。师父已走至车旁站着,肖俊替他拉开后门,他不爱坐副驾驶的位置,喜欢坐在后座左边。往日,他和肖俊单独行动的时候并不太多,单位上有执勤车,也有各司其职的同事。在即将进入河西市场路口的红绿灯等候处,师父说:“那批牛肚在冻库里压了一个星期了,甲醛测试临界值,放还是不放?”
牛肚里面本身就有甲醛,这事不好判断,得师父作主。他们曾经查封过一批甲醛严重超标流往各大火锅店的毛肚,它被药水浸泡过之后,口感尤脆。那些火锅店点菜排行榜第一位的恰恰就是毛肚。食客们在火锅前大快朵颐,他们吃了走了,毒素会被排泄一部分,另一部分和众多不明成分一起,日积月累在体内沉淀。他们是受害者,却并不是知情者,肖俊说:“我觉得还是扣了好,宁可错杀一千,再说已经临界,也不冤。”
师父没有出声。他对食品的监督一向严厉,手段果断强硬,肖俊从后视镜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车子停在市场前面,师父对肖俊说:“我去冷库里。你去处理花生的事情,看这批花生从哪里流出来的。”
水煮花生,是肖俊最爱吃的。肖俊老家就有一些农户种有花生。南方花生个头虽小,但是香脆,余味足。从地上采来当年的新花生,洗净泥土放入水中煮,添些八角、香茴及盐,待煮熟了沥干水分,吃到嘴里又粉又香,是上好的零嘴。市场管理员带着他们去了几个摊贩那里,情况很快就弄清楚了。水煮花生并不是他们自己买了原料各人分开煮的,而是由同一个人配送的。没发现问题时,这个人每天都来,因为花生口感好,他人也好打交道,生意已经慢慢渗透了市里几乎所有的农贸市场。一个女摊主告诉肖俊,那男人叫薛正华,大家都叫他老薛。
肖俊一愣,一个老实的男人形象便抵达在面前,一起到达的是迅速升腾而起的情感。
肖俊认识的老薛是小瓶的父亲,一个差点成为他岳父的人,小瓶家就种花生。从高二那年开始,小瓶每次周末都会从家里给他带来一大包水煮花生,他喜欢那种独特的醇香味道,令人期待。他和小瓶之间少男少女的朦胧好感和期盼被它传递着。他们在一个村,中间只隔了一个生产队。薛家的屋旁便是田地,绿色的花生苗密密匝匝朝远方蔓延,它们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抖动着阳光。菜地是一片独岛,是用木栅栏在花生地里圈出的一块,薛小瓶站在里面拿着菜刀,怀中抱着一捆韭菜,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看着他,对他说:“今晚上就到我家吃饭呗!”她知道他不敢,他们马上就要高考,早恋像菜园地一样被圈起来,虽然里面绿意蓬勃,已经跃立于栅栏之外。他那时站在菜园的栅栏处看着她。她的身后,即将落山的太阳红彤彤的,被纱巾般的晚霞紧紧缠绕,只露出半张脸。小瓶的圆脸也是红的,风将她的碎发拂到脸上。他看傻了,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在十里八村大着嗓子卖豆芽菜的男人已经骑着单车来到他身后,叫着他的名字,他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惊慌失措,几乎是落荒而逃。小瓶其实早看到她的父亲,似乎就是在等着看他的窘样,她笑得很放肆,可以一眼看到她的嗓子眼。这个镜头被肖俊当作珍品储存了起来,心情低落的时候,深夜突然醒来的时候,或者在街上碰到某个放肆大笑的女孩,它们就会突然出现。欧阳雪笑起来总是抿着嘴笑,从来看不到她的牙齿,她言语很轻,笑起来也总淡淡的。他叫她小雪,最初结婚那段时间,他总是担心自己会叫错,将她叫作小瓶。
肖俊给老薛打电话,他的感觉很复杂,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才被接通,却是一个女人接的,只说了一声“喂”,声音就是小瓶的,不如记忆中那么清脆,好像被面粉包裹了,放在油锅里炸了一圈。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他自报家门,简单说了一下原委。那边的声音没有停顿,连波澜都没有,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拥有过去,也不曾有失去联系的这些年,肖俊这个名字,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名,她很快就告知了花生加工坊的地址,他们一家搬到城里已经三年了。她问:“还有事吗?”肖俊为自己感到尴尬:“没事了。”电话便断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肖俊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因为这个电话,而丢掉了一些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就在他发愣的间隙,岳母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焦急:“你在哪儿?小雪住院了。”
“为什么住院?”肖俊很是惊讶。出门前,他还对她说:“小雪,我先走了。”她正坐在沙发上喝着岳母为她准备的红枣茶。
她在一家杂志社上班,平日工作并不太忙,从家里走着就能过去,所以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比她先出门。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不同。
岳母的不满已经很明显:“你老婆又怀上了,你都不知道吗?这次一定好好的,如果再不行,我怕小雪身体和心理都要垮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肖俊语穷,他只得再次表态:“妈,有没有孩子,我都会对小雪好。”
“胡说什么,还没有开始呢,你说什么丧气话。”岳母更加生气。
这是欧阳雪的第四次怀孕。第一次诊断胚胎停育,第二次、第三次诊断依旧是胚胎停育。肖俊的妈说,就是孵了个寡鸡蛋的意思。虽然母鸡一窝都要孵几个寡蛋,但是人也会有寡蛋,她们那个年代从来没有听说过。肖俊不喜欢母亲指桑骂槐,他说:“寡鸡蛋和这能是一样吗?妈,您也是在骂我!”欧阳雪每次回婆家,对公婆说话,比谁都像客人。虽然,肖俊父母想抱孙子想得发疯,对小雪的不满像滚雪球一样,可是,大家之间依然客客气气。平衡法则适用于社会和家庭,还有任何需要权衡的地方。肖俊父母知道,儿子今天拥有的一切,都和那个家有关。
肖俊放下电话,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径直跑过他的身边,他看着他的背影,圆圆的在奔跑中上下起伏的头顶。
他想,小瓶的孩子是不是有这么大了?
三
医生叫她欧阳雪,人如其名。赛亚看着面前白得像雪一样的女人,再看看自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觉得自己像刚从地下煤矿爬上来的矿工。女人安静地半坐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书。关在病房内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啊,但是同屋的欧阳雪却没有和任何人聊天的意思。照顾她的是她妈妈,穿着绿色的裙子,戴着黄色的琥珀项链,在病房里面穿梭,像一道肥硕的光。她从住进来开始就在打电话,想给女儿争取个单间,声音很大,对着电话套近乎的笑声一串串地从嗓子里蹦出来。她在女儿面前,却是轻声细语的。赛亚看着欧阳雪在查房医生面前,从袋子拿出几本装订得如同书本般整齐的化验单时,眼睛都差点掉了下来。她听到欧阳雪对着医生说:“这是我这几年的化验单,按时间和检查种类排了序。”赛亚迅速判断出,这个女人是她的同类,她们曾经或正要经历的是同一件事情。她主动释放出向她靠近的信号:“欧阳雪,你多少天了?”
欧阳雪对赛亚叫出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赛亚说:“我今天才三十二天,这是我的第三次了。”欧阳雪表情很淡,抬了抬眉毛,没有理她。倒是欧阳雪的妈妈表现出了好奇,将赛亚的情况问了下,最后说:“现在的年轻人生个孩子怎么这样难了,你看着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啊!”赛亚就笑:“欧阳雪虽然白,但是她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啊!”
李胜捅了捅赛亚的胳膊,提醒她注意措辞。欧阳雪起来了,个子纤瘦高挑,看似无意地把两床之间那条粉红色的布帘从床头拉到床尾。她们之间以此为界,彼此不受干扰。
赛亚又被抽走了几管血,她伸着左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欧阳雪和她经历了同样的流程,却不断地向护士询问:“是查HCG、D-2聚体、孕酮吗?”从化验单上走下来的似曾相识的专业名词,从欧阳雪嘴里出来。
“你相不相信,她是一个医生?”赛亚问李胜。李胜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赛亚觉得无趣,想着法子和李胜拌嘴,把他说急了,看他语无伦次地辩解。赛亚心中伤感,李胜其实挺好的,老实,不会欺负自己。可是,这样的男人也许几个月之后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他是一个听话的男人,他听自己的话,也听李长贵的话。这次保胎并没抱多少希望,只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这简直就是死缓前的煎熬。
傍晚的时候,赛亚见到了欧阳雪的爱人。他和赛亚、李胜笑着打招呼,笑容很灿烂,一点不像他家其他人那般吝啬。欧阳雪的妈妈叫他:“肖俊,你怎么才来啊!”
肖俊坐在欧阳雪的床头,声音轻柔地和欧阳雪说话,像蚊子嗡嗡的声音。赛亚觉得好笑,有了点故意的对抗,大声说话,大声地笑。欧阳雪皱着眉头看着她,那种被惊扰的厌烦写在脸上。肖俊扭过头来看她,不恼反而笑。没过多久,欧阳雪坚持让她妈妈和肖俊一起回去,不需要任何人陪护。她妈显然是不放心,一直试图反驳。欧阳雪声音不容辩驳:“我不是病人,我的问题不是多几个人陪着就会好的。”
这句话说出去,整个病房都安静了。肖俊和她妈妈终于站了起来,准备回家。肖俊走出门的时候,看了一下欧阳雪,然后目光似乎无意地落到了赛亚身上,又笑了一下。
赛亚觉得奇怪,那种笑容,好像认识自己一般。欧阳妈妈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赛亚觉得欧阳雪做得很对,这样的农忙季节,让李胜待在病房里无所事事,到时只是罪加一等。赛亚看着李胜说道:“你开车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过来。”
“不了,我陪着你。”
赛亚对着他瞪大眼睛:“你在这儿,能帮我生孩子吗?”
李胜没有动。赛亚突然有些生气:“你走不走?你在这儿,弄得我好大压力。”
赛亚的脸经常说变就变,李胜拿不定主意:“真的要我走?”
李胜沉默了一会,然后下了楼。他就这样回家了,她又有些懊恼,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男人。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欧阳雪依旧是那样的姿势坐在床头,膝盖上放着一本书,赛亚真想替她去翻动几页。这么一个心思重还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真傻。那些心事不吐出来,就会像豆腐一样,长一身又滑又密的毛后,成为臭豆腐乳。赛亚自己在广州制鞋厂的流水线上待过两年,宿舍楼里的女人像鸽笼里的鸽子,一天到晚嘴嘀嘀咕咕没有停歇的时候。在真真假假的插科打诨中,它们就像一双按摩生活的手,身心总能得到一些缓解。欧阳雪大概没有懂,有一个同病相怜的战友,是可以相互取暖的。
赛亚不断地刷朋友圈和抖音,快乐地穿梭在别人的世界里,也不愿意让思维回到自己身体上来。赛亚下床上厕所,看了一眼欧阳雪,她终于翻动了一下书页。等她出来,看到李胜提着一大包零食站在床头。赛亚作出恼怒的神态:“谁叫你回来的!”
李胜说:“给你送点吃的再走。”
赛亚开心的笑脸让李胜拿不准了。“我就在这儿陪你吧?”
赛亚说:“回去,别弄晚了。”
李胜没再坚持,他轻轻带上门。赛亚发现欧阳雪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中脱离出来了,投向了李胜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治疗从晚上就开始了。先是屁股被扎了两针,接着一根细长的针管将液体推送到了肚脐以下的组织里,像给豆腐注水一样,胀胀的,凉飕飕的。这是一个新奇的部位,也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体验。赛亚说:“医生,这是打的什么?”护士简短的回答从白色口罩里挤出来:“肝素。”
问了也是白问。赛亚知趣地闭上嘴。治疗盘里还有一模一样的针管,是欧阳雪的。
她问护士:“我为什么要打这个东西,这个不是血液高凝状态使用的吗?我的D-2聚体指标这项一直是正常的。”
“医生是这样开的,我们是按照医嘱执行。”护士的口气里有些不耐烦,晚班的护士只有一个人,办公室里的呼叫铃还在此起彼伏。护士等着欧阳雪露出屁股或者肚子,见她迟迟未有动静,她从床头柜上重新端起了治疗盘,说道:“您要拒绝治疗就去办公室签个字。”
一直到护士掩上门走出去,欧阳雪仍旧保持着她的姿势。赛亚发现她将书又翻动了一页。赛亚到底忍不住,问道:“D-2聚体指标是什么东西?你真的不打针啊?”
欧阳雪终于把书合上了,淡淡地说道:“这是防止血液高凝状态的,我觉得不对症,我又不是小白鼠。”
“你是医生?”
“不是。”
“其实经历了几次,我的心态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果有那么清楚的原因和特效药,我就不会经历重复的痛苦了。”赛亚的自言自语其实是想劝她,她并没有硬把她拉入和自己一样绝望的阵营。欧阳雪没有回应她,赛亚并不在意。她自认为在女人堆中混过来的,她几乎能和所有的女性同胞一见如故,欧阳雪是个例外。赛亚听得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赛亚感觉到,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心上压着一座大山,她半夜发出的轻轻叹息,听起来就是没有压制住的一声声呻吟。
每当护士端着治疗盘出现在赛亚面前的时候,她就会想到自己是菜地里的一蔸白萝卜。一日三次扎屁股,每次三针,一日就是九次进出。不出几日,屁股就成了一块蜂窝。所有的治疗都蜂拥而至,胳膊、屁股、肚脐上。欧阳雪的刨根问底并没有改变什么,她最终接受了医生的治疗意见,能用的保胎手法都用上,也许有希望。如果不按照这方式,那么待在医院就毫无意义,她并无其他选择,只能接受和赛亚一样的流程。她的妈妈和肖俊,每次过来,都会给她的注射部位切土豆片,敷热毛巾。她被一家人小心爱护着,但是她那漠然的样子,那具被照顾的身体,似乎不是她的。
四
这间平房在市郊的一个院落里,门前是一条偏僻的马路。黑色的路灯刚好立在院门口,像个门神。这个地段房屋租金便宜,薛家的花生加工厂就设在房子里面,安静隐蔽。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多年前站在他家禾场里,扑面而来的感觉一样,亮敞而清洁。老薛走了出来,肖俊不自在,他僵硬地叫了一声“薛叔”,然后递上去一支烟。肖俊并不抽烟,他是专为老薛准备的。当年向小瓶提出分手后,他选择了销声匿迹,他无法为自己的移情去辩解。每次回老家,他都害怕会在那条乡道上碰到他们家的人,庆幸的是,一次也没有碰到过。现在,他不得不抖掉那些难为情,做出轻松随意,碰到老熟人的样子,问道:“薛叔,生意怎么样?”
老薛老了很多,从肖俊印象中的中年进入了老年。他点上了肖俊递过来的烟,回答肖俊:“什么好不好的,混日子,说出来丢人,这叫什么生意。”
他说话的语调还是老样子。肖俊朝屋里看了一下:“小瓶在家?”
“这生意主要就是她在做,她送豆芽菜去了。”
老薛已经知道肖俊此趟的目的,他带肖俊进了里屋。光线猛地暗了下去,白日须开着灯,几个巨大的铁锅像山丘一样立在灶上。砖头水泥堆砌的老式灶头,地面是水泥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
在另一角,隔了一层塑料布的地面上堆满了花生。房子太潮湿了,散发着一种与地面过于亲近的阴暗气味。刚下过大雨,这种味道更甚。肖俊还注意到日光灯下,像虫子一样飞舞的灰尘。他走过去捏起一把花生,剥去壳,花生壳含水量有点高,不是那种一碰就碎的脆。他将花生吃进嘴里,轻微有些苦味,霉味还不明显。老薛很紧张,他急忙解释:“我不得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的花生都是自己家,还有从他们那里收来的。
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怎么可能煮出致癌的东西,那不是害人命呀!”
肖俊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今年雨水多,乡下都是把花生收了堆在家里,贮存不当,潮湿发霉,黄曲霉素就会滋生,就像那些在灯下才能看清的灰尘。老薛不知道,很多东西都在这间房子里隐藏了起来,包括肖俊此刻复杂的心思。
“营业执照和食品卫生许可证办了没?”
老薛笑:“我们也搞不清,小本生意的,还要这些东西。”他对这个穿着制服,差点成为自己女婿的男人,挤满了一脸不自然的笑。讨好的样子,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表情。肖俊见识过小本生意人的狡猾,哪怕他曾经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他不是不懂,而是装作不懂。老薛见肖俊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忙说:“小瓶比我清楚,你跟她说。”
“她什么时候回来?”
肖俊在心里权衡着,这种情况处罚起来可轻可重,责令停业和罚款是少不了的。他已经从房子里走出来,房子后面还有个小院。很多这样的生意人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朝市里运送着生计。有些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有些,小心翼翼地游离于规则之外,和他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像老薛的生意都已经遍布市区的农贸市场,竟然什么证都没有。谁又能知道那些带着香味的水煮花生,就是从这个普通的平房里走出来的。而且,截止到被抽查之前,它们一直没有被追踪和被约束。不仅是花生,那些从菜农手中运进城里的菜,常会被抽检到农药超标。鱼市场的鱼含铅、含砷,抗生素超标,它们也来自普通的鱼塘。有时是无意的,有时是故意的,找到他们时,通常就是和老薛一样无知无辜的样子,满脸谦卑而又理直气壮地解释,我们一直是这样养的,我们自己也吃的这些,我们自己会害自己吗?
后院的墙上飞越过去一条绳,晾晒着衣服。肖俊的目光落在了一件白色的女式衬衣上面,然后一一掠过去,小瓶仍旧钟爱白色的衬衣,他心里和眼里都有些发热。从走进这间光线不充足,散发着霉味的房间开始,他的心就开始一圈一圈松弦,他折身回房里,端过一把木凳,是老家木匠打的那种,坐在上面,把双腿张开得像晒谷场上用来叉谷的杨叉。老薛给他倒了一杯茶,一次性塑料杯底下面厚厚一层茶叶,杯子被烫得软乎乎的,肖俊接过去的时候差点脱手,他把它放在地上的时候,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到底烫了他一下。他甩了一下手,见老薛正看着他,他不在意地一笑,说:“没事。”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他想向老薛证明,他来自农村的本性还在。老薛返回了屋里,他待在这里,彼此都不自在。肖俊将那杯茶倒进了墙角的花丛里,这塑料杯质量实在太差,在手中被捏得啵啵响。当高温面对廉价塑料,就是病。肖俊当然知道,但是这种廉价的塑料制品好像一股浪潮席卷了千家万户,尤其是农村。肖俊回家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的团圆席上不再是传统的青白瓷碗,而是换上了一次性塑料碗、长着黑斑的筷子,桌上垫着红色的塑料布,吃完了也不用洗碗,直接一卷,丢进垃圾坑里。那种坑里的东西被点燃后,发出刺鼻的塑料气味,散发出一股浓烟,它们是不会以这种方式被降解的。小雪一直拒绝用这种餐具,她从家里带过来专用碗筷。她也会帮肖俊带,但是肖俊不会用,会和桌上的人一样,装着毫不在意。他得表明,哪怕去了城里混得再有模有样,这里依然是他的家。小雪对于他对陋习的妥协,认为是愚昧。肖俊知道小雪是对的,但是一次两次的,真没有必要表现得这样出格。小雪的特立独行,一定是被一帮子农村亲戚在背后偷偷嘲笑。他的城里老婆很讲究,但是这么讲究又怎样,瘦得风都能吹走,关键是还生不出孩子。
小瓶走过来的时候,脚步有些急。肖俊坐在椅子上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她回来了。她站在他面前,彼此打量。她先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啊!”
小瓶的笑容依旧灿烂,眼角堆了些皱纹,汗水从她茂盛的头发丛中流下来,她比年轻的时候胖了。当然,这个年纪都会发胖,欧阳雪是个例外。还未等肖俊想到合适的措辞,她已经先开口:“没事,说吧,这次我们要罚多少?”
肖俊惊诧于她的单刀直入。她对规则并不像老薛一样,装作一无所知。肖俊斟酌了一下:“几万元是比较低的,你们这次影响比较大,黄曲霉素是可以致癌的!你知道它们受潮霉变了,对不对?”
小瓶歪着头:“肖俊,你吃我家的花生,吃得多不多?”
她歪着头,尽量显得没有城府的样子,让肖俊恍惚看到了学校里的那段时光。她不再年轻了,比欧阳雪要显得老多了,但是那神态却没有变老。她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清亮。肖俊心中一暖,两人之间久未相见的尴尬正一点一点瓦解。他说道:“你给我带过的煮花生,我是不可能会忘记的。”
“那就是了,你当初吃的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还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花生,还是用的这种铁锅。你中毒死了没?”
小瓶这种腔调又像了老薛他们,变成了他讨厌的世故狡猾的样子。肖俊有些不悦,语气也有了公事公办的味道:“现在的事实是,你现在不是在乡下,不是自己家的人吃。你这是卖给消费者,你就得负责。”
“事实就是,这事情你得替我摆平,我小本经营,没有钱交罚款的。”
小瓶甩出了这句话,看着他笑,这个笑容让他想起了高考前的那个黄昏。她是一个爱开玩笑,而且硬气的女人。哪怕是几年感情突然提出分手,突然消失,她都不曾有半分纠缠。现在,她不计前嫌地使用了过去的感情,笑声中有稳操胜券的得意。肖俊心情复杂,她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过,不管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从听到老薛这个名字开始,他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主意。他欠她的,这是个偿还的机会。
肖俊没有再提这个事,表示默认。接下来的时间,她主动说起了自己:“我离婚了,孩子给我妈在家带着。五岁了,是个男孩。”
“我还没有孩子。”肖俊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欧阳雪现在在医院里怀着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她千辛万苦得来,然后又伤心欲绝地失去。他想起医生曾经告诫过他们,他们不适合要孩子,因为欧阳雪已经有抑郁症的倾向。可是,愈这样,她愈固执,她用测排卵的试纸去测试一个种子的出世,一根根粘在纸上,对比颜色从浅入深,又从深至浅。它们就摆在床头,便是一天一天的日子,与他的汗水和尴尬遥遥相对。每一次与他的交融,都是一场被设计的奔赴。幸亏到底还是成了,他已经处在崩溃和一蹶不振的边缘。肖俊想着这些,只觉得痛苦和羞辱,他根本不想聊这个话题。
“我听乡里的人说了。你还没有孩子,有钱找个人代孕呗。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们找,实在找不到,我也可以。”话还在嘴里,笑声先蹦了出来。
肖俊瞪大眼睛看着小瓶,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她哈哈大笑,比年轻时候的笑容更加放肆。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肖俊觉得自己心上那块唯一的爱情自留地,从此便要荒芜了。他勉强笑了一下,向她和老薛告辞。临走前他对小瓶说:“这次事情就这样了,不要再有下次,该办的证件全部办齐。”他的目光穿过小瓶有些得意的脸,落在老薛皱纹已经放松的脸上,表情严肃地说道,“薛叔,我是认真的,堆在那里的花生,不能再流入市场。”
小瓶挡在他面前说:“我说的也是认真的,我听说市场价是十万,你给十五万,我有朋友就是你们这种情况,去年生了。”
肖俊深深看了她一眼,从院子里走出来。天再次阴沉了下来,一场雨又逼近了。
车停在巷子外面,他应该快步前行,可是他感觉步履沉重。岁月并不是最残酷的,生活才是。他坐在驾驶位上,没有挪动,一直到电话铃响起,是单位上的电话,中药市场有人举报一批劣质人参。肖俊心中疲惫,打假查劣对于他来说,真像吃饭这事一样,一日都少不了。这些造假的奸商,他们难道可以不需要吃喝拉撒地活着,自认为可以独善其身,活在这个世界的真空地带?过了一会儿,岳父欧阳文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比较低:“我的一批人参被人举报了。”
雨,没有前奏,猛然就下了起来。哪怕雨刷用了最大力量地将它们驱逐出境,肖俊仍然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已看不清前方的路。
五
“今天孙猴子能不能翻一下呢?”
赛亚冲着欧阳雪问道。赛亚知道她的态度回暖,是因为俩人的“猴子”翻得都不错,同时到五千多。被赛亚叫作“孙猴子”的是一个叫作HCG的检验数值,它代表着那个由小小种子发育出来的胚胎,在母体内的生存情况。它隔天就要被检查一次,在怀孕前期,正常的,两到三天翻倍一次。如果翻得好,说明保胎乐观。如果翻得不好,情况一般就不乐观。赛亚相信欧阳雪的专业性,她说的话和主管唐医生站在床尾跟她解释的几乎一样。
欧阳雪说:“赛亚,你今天的翻倍最关键。”赛亚从早上六点被抽出那管血之后就紧张得语无伦次。希望就像熬在锅里的粥,越熬越浓。她每日期盼的就是,HCG成功突破一万,然后在B超下,看到那个跳动着的、发亮的小心脏。与赛亚吃过午饭后的坐立不安相比,欧阳雪的情绪被她严严捂住,但是那些希望和紧张,如同被煮开的水,不可控制地钻了出来,游离在她周围。
欧阳妈妈每日快到中午时赶到病房,将碗、碟、汤钵一字摆开,把床头柜摆得满满的,好像把家里的厨房都搬过来了。欧阳雪无精打采地靠在枕头上,欧阳妈妈盯着女儿吃饭,稍微多吃点便会表扬她,“小雪今天不错啊!”言语中尽是欣喜。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欧阳雪只是象征性东挑西拣一下,那些精心准备的食物便入了厕所里面的下水道。赛亚有一次实在看下不去,说道:“你真不吃了,给我吃吧,不要浪费了。”看到欧阳雪惊讶的表情,她说,“我不嫌弃啊。”后来,赛亚就发现,欧阳雪有意无意地把菜分成了两半,留给赛亚的,是她动都未动的。欧阳妈妈晚饭时,会多带来一样东西,那就是一碗熬得黑漆漆的中药。
欧阳雪拿着碗一下干到底,晚饭便吃得更少。赛亚觉得没有李胜的照顾,她也被养得胖了一圈,小肚子都鼓出来了,真像一个孕妇了。
下午的结果是唐医生不到两点,送到床头的。赛亚的数值翻倍不太好,只有七千多。而欧阳雪的则翻了一个大跟头,到了一万二。
赛亚感觉自己悬着的心咚地一下落了地,摔了个稀烂,眼眶像蓄水池一样,慢慢渗满了眼泪。唐医生给赛亚提出一个新的治疗方案,上免疫球蛋白,一种贵得吓人的对抗排斥的药。赛亚心灰意冷,自认毫无希望,还得花费这么多钱。
下午的时候,李胜却裹着一身鱼腥味来了,不仅他来了,李长贵也在病房的走廊外等着。他们刚到鱼市交了几车鱼过来。李胜说:“爸爸怕这边钱不够,把鱼卖了,给你送钱过来。”赛亚眼眶更涩,她低声说:“医生说不乐观,要我们上另外一种保胎药,七千多一个疗程。”李胜把银行卡塞到赛亚手里。
“这是爸爸给的,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这次不行,我们就不试了。”赛亚觉得那张卡像石头一样沉重。赛亚他们上半年刚买收割机花了一笔大钱,几乎没有余钱了。卖鱼其实可以晚点,到过年前,价格更好。李长贵嘴巴闷,但是心思却是重的。她心中一动,说道:“走吧,我去看看爸爸。”
李长贵不知道正跟谁打电话,还没有见到他人,声音传得老远,只有打电话时才能发现,他其实有个大嗓门。走近了,赛亚才知道,他正跟她家里打电话:“菜枯不要留多了,留一点就行了,他们的鱼长得又肥又大的……是啊,我搞别人不赢,我五年养成的鱼,和他们三年的一个价……”
李长贵挂了电话还“唉”了一声,然后转过头来看到了赛亚。他黑瘦了一圈,长裤挽在膝盖上,一看就是从乡下进城的小老头。赛亚听着,应该是李长贵把鱼塘里五年生的鱼贱卖了。她看着李长贵:“您没跟他们解释,我们是用青草和菜枯喂的鱼吗?”
“有什么用?谁在乎这个,都只在乎价钱。”李长贵的语调又低了下去,一副受了重创的模样,养了五年的鱼,却卖不过三年起塘的鱼。赛亚可以想象他和李胜在鱼市里一筹莫展的样子,俩人都不善言谈,连辩解都是结结巴巴的。李长贵的脸越来越黑,但是没有办法,只能降价处理。纵是这样,还是没有卖过人家。这一幕几年前就曾经上演过,他们家池塘里出来的藕和藕尖,刚从地里扒出来,糊了一身泥,用板车拖着去赶集。在他们旁边另一架板车上也摆满了藕,它们被种植户用药水泡得发白发亮,白嫩得像刚出生的娃娃,把李长贵的藕尖衬得像又瘦又黑的黄脸婆一样。赶集的人里面有乡镇的,也有城里过来的,如果说城里人不懂得辨别,可是乡下的人也一窝窝地往那个摊上跑,就令人费解。那边用着扩音器,一波一波叫着:“来啊,嫩得出水的藕尖啊!”对比是巨大的,就算赛亚有着一副堪比扩音器的好嗓子,那车藕尖不得不贱卖了出去,买走的那些人还有些抱怨:“你们就不能洗一下吗?看人家的洗得多干净。”赛亚对那种感觉深有体会,哑巴吃黄连,百口莫辩。
赛亚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大家都要生活,到时,人家怎么养,我们就怎么养。”
李胜在一旁仍旧有些不平:“我们养的鱼味道好多了。”赛亚扫了他一眼:“那能怎么办,这也由不得我们。”
李长贵低着头,慢慢把裤腿放了下来。再抬起头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赛赛,你还好不?”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肚子。
赛亚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她。这种状态下,她突然心软了,说道:“医生说还好。”
李长贵着急回去,他看了一眼李胜说:“我们走吧!”李胜看着赛亚,她一笑:“你回去吧。”李胜跟在他父亲的后面下了楼。才回到病房,赛亚便收到了李胜的微信:“赛赛,这次不成功,我们下次也不试了,你太遭罪了。”赛亚的眼泪终于没有控制住。她和李胜之间不知道是否还有共同的下次。
晚饭是肖俊送过来的,有一道菜是炖鱼汤。欧阳雪筷子都没有动,连盘子端了过来。赛亚尝了一口,说道:“不好吃。”肖俊觉得奇怪:“这可是河里的鱼啊!”
赛亚说:“要说鱼,我就是专家了,我家就是养鱼的,这鱼肉里面一股柴油味,肯定是河里的水被柴油挖沙船污染了。”
肖俊和欧阳雪互相看了一下,一脸的不可置信。赛亚于是讲起自己家的鱼塘和李长贵父子卖鱼的遭遇,还有被漂白的藕尖。
讲完她长叹了一口气,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他们竟然对这个话题没有回应。她看向欧阳雪,小两口都是一脸凝重的样子。赛亚将那张银行卡翻来覆去地看,继续说:“我公公如果知道这些钱,最终都会丢进水里,肯定会心疼坏了。”
欧阳雪将半碟土豆片递给赛亚:“来,你也敷一下吧。”
赛亚的屁股成了鞋垫了,又硬又痛。她接受了欧阳雪的好意,一边将它们像砌墙一样地敷在肚子上,一边接着说:“有一次我们乡里赶集,一个城里的老太太拿着放大镜找青菜上的虫洞。她哪里知道,虫洞都可以造假了呢。”
“这世上真是蛮多傻子啊!”赛亚笑,欧阳雪和肖俊脸上勉强扯出点笑意。赛亚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我还在笑别人傻,谁知道我自己当了多少回傻子。”
“我的土壤一定是慢性中毒了,所以种子才不能发芽。长年累月的,后果可想而知,喝的水,吃的食物,呼的空气,哪一项都会影响我们的土壤,那上面怎么发芽,怎么长出大树?”
赛亚说出这番话,房内彻底沉寂下来。
六
这家火锅店是欧阳文选的,从店子大堂走进包间,也没有普通火锅店烟熏火焙的感觉,两排翠竹掩着一条人工小溪,从厅内跨过,只听潺潺流水声和悠扬的古筝声。初进去,以为是南方人开的精致的茶馆,却是一个北方人开的牛羊肉火锅店。店主是一个内蒙古人,羊也是从内蒙古运过来的,而蔬菜则是与郊区的有机蔬菜基地合作的,这个内蒙古人是为了爱情来到这个城市,为了喜欢的姑娘,就在这儿开了一个羊肉店,这店子快六年了,虽然位置并不优越,生意却好得很。“因为牛羊肉正宗啊,我们本地到哪里去弄那么正宗的东西。”欧阳文此刻很健谈,他感冒才好,还有些咳嗽的后遗症,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咳起来的时候,便用面前的湿热毛巾将自己的嘴捂得严实。毛巾过十分钟便会有服务员过来更换一次,确实是一个挺讲究的餐厅。岳父有意无意地说的这些,都是说给师父听的。师父正喝着自己茶杯里的水,一脸若有若无的笑意。肖俊已经帮他把碗和筷用开水洗过两次了。他静静坐在一边,这里只有他们三个,没有外人。岳父讲这么多,一定只会绕到一个话题上,他被人举报的人参。
欧阳文在中药市场混了差不多大半辈子,就像一棵老树,外面萧瑟,实则根须遍布。纵使中药市场交易已大大不如前些年活跃,但是他的根底太深,只要有养分的地方,便伸展了过去。他从来不跟肖俊谈及他的生意,他在家基本没有什么话说,惜字如金,用他的话说,所有的话都在生意场上说完了。他也没给肖俊在工作上添过任何麻烦,所以,肖俊觉得他是一个懂得套路的生意人。这一次,却被经销商举报了,他经手的一大批人参中被人发现活性成分皂苷被提炼,有效成分含量远远低于标准含量。人参的精髓就在活性上面,没有了它们,便是一具长了参须的躯壳,也就是成了“死参”,但是它们被夹在其他正常参里面进行了交易。肖俊知道这个消息有些吃惊,他早有感觉,岳父的钱赚得不一定是那么干净,可是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他也不至于像乌鸦那般黑。中药材的品质往小了说,是疗效的保证,往大了说,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应该是有分寸的。
这个事情的处理,按道理应该是“大义灭亲”,该罚款就罚款,该吊销就吊销,该销毁就销毁,甚至该刑责就得刑责,可是,欧阳文没找肖俊,他直接找的师父,他平素送出的那些山货,该出来发挥作用了。
慢慢开始上菜,新鲜的切成薄片卷成筒的精品肥羊、牛筋、五花牛肉,还有师父爱吃的土豆和青菜,摆了满桌。肖俊觉得岳父到底是一个老人,用的还是请客吃饭的老一套。师父对于在外吃饭的邀请,不是享受,应是缘于一种无法推诿的老交情。但是一筷子下去,味道确实不错,原汁原味,师父慢慢有了些兴致,一筷子一筷子的肉就夹到了碗里。四周太静,他嘴里发出的咀嚼声就很明显。岳父没有讲他的人参,讲起了这次感冒,他说以前一咳嗽,用枇杷蜜炼川贝膏吃个两天,一定会好转。这几次不灵了,后来小雪她妈在院子里摘了几片枇杷叶子,用冰糖给他熬了一锅,当水喝,慢慢就这样好了。
肖俊已经习惯了在师父和岳父面前,做一个聆听者或者被支配者的角色。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给岳父的话加点调料,让它变得有味道一些。他给出自己的声音:“中药效果肯定是有的,可是为什么效果没有以前好了呢?”
“过去给中药厂送枇杷叶必须是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叶,树龄至少三年以上,交过去的时候,还得用软刷将枇杷叶面的毛刷干净。现在呢……”欧阳文对这些很了解,肖俊感觉到脸一阵发热,欧阳文只顾卖弄见识,却忘了他这不正是在提醒师父,他也是让中药失去效果的那批人中的一个?
欧阳文继续说着话,但是话锋一转:“有些东西那是救命去的,一点假都不能掺的,那要求必须得严格。我这一辈子都混在这上面了。那些人参都是做保健品用的,保健品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师父笑,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是有分寸的,不要以为我真的把良心丢得干干净净了。”
欧阳文讲到了人参上面去,他又说:“二十几年前,为了消灭长白山上的松毛虫,曾经用飞机在林区大规模撒下农药,至今药里面的成分,有时在长白山区的人参中还能被检出来。”
话题扯得远了,但是师父却接上了话:“所以,土地才是大自然最不容亵渎的。”
服务员又端上来一大盘毛肚,躺在冒着雾气的冰块上面,一粒粒棕色的颗粒清晰可见,像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木耳。欧阳文向师父介绍,这个新鲜,只放十五秒就得吃,要不然就老了。师父嘴上应着“好,好”,手上却并未动。一直到一餐饭毕,他也没有将筷子伸向那盘毛肚。肖俊怕冷了岳父的场,夹了两片,吃到嘴里,又脆又有嚼头。
肖俊想起那批被师父放行了的毛肚,也不敢多吃。最后,还有一大半覆盖在冰面上,冰融了,它们也蔫了。
欧阳文又聊起了绵羊角和水牛角,两种角检测成分一模一样,但是医用效果却是相距千里。他这种揭内幕的方式,不知道是自残,还是讨好师父。师父什么内幕没有见过呢,食品安全的专家,对很多行业都是非常了解的,肖俊觉得岳父今天表演得有些砸了。一直到他们离席,从大堂里穿过走向门外,欧阳文再也没有提到人参两个字。他和师父一路走,一路聊到了以前共同的一位老师,以前是个高傲的教学先生,现在正策划在市里搞一个书法展,俩人在微信群里都受到了邀请。师父说:“微信群,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一群老头老太太,一天到晚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东西。”欧阳文深有体会:“是这样的。”
肖俊看到大堂里那两排夹着长池的翠竹,心生疑惑,这竹子是真是假?叶面上的纹路很细腻,不像假的那般粗糙明显。肖俊忍不住摸了一下,触感真伪难辨,以至于他停留了片刻,差点用手去掐了。他的手放上去片刻,才不得不感叹:“做得太真了!”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小音箱放在枝叶中间,一波一波流水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那弯被贮存在水泥长池里的水是静止的,缥缈的雾气也是由一台雾化机制造出来的。肖俊对这个餐厅的印象一下子就打了折,他最后一个走出来,师父和岳父已经站在车前,岳父与他道别:“下次咱们再喝酒,我说了只是吃一顿便饭,就真是一顿便饭,你放心吧!”
肖俊知道师父有午睡的习惯,从后视镜看到他微眯着眼睛,以为他已经睡了,故意将车开得慢一些。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突然说:“肖俊,你岳父真是一个狐狸,但是对你还不错。”
肖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说:“嗯,是还不错。”
突然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心里正琢磨它的含义,师父又说道:“你老婆在医院怎么样?”
肖俊诧异,他从未在师父面前说过欧阳雪的事情。但是,他家的消息从来是遮掩不住的,不是从他这儿,也会从岳母那条路上传过去。这两天,岳母有约着师母一起逛街,岳母顺便诉一下苦,博取一下同情也是极有可能的。有时,让人同情或者有着居高临下的优越也是一种有效策略。差不多的年纪,师父的外孙已经十岁了。对于师父的问题,肖俊苦笑了一下:“好几次了,我其实已经没抱多少希望了,只是小雪坚持。”
“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行,就想别的办法吧!”
师父的这句话很突然。他其实也在家里提出过,要不领养一个孩子,岳母当场就反对,她说:“捡根稻草还要在怀里捂热,带别人的孩子,哪能带得亲呢?我家小雪又不是怀不上。”肖俊尤记得她说这话时,盯着自己的脸,好像没孩子是他的错。他真的不太喜欢岳母那张脸,现在连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烦。他有时想,如果小雪不是坚持要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俩的关系会不会亲热一点,是不是更像一对平常的夫妻。比如,小雪的病友,那个笑起来像小瓶一样的女人,她与爱人之间的吵闹,才是生活真实的样子。他和小雪是经领导介绍认识的,他毕业快两年,还在一个居委会里当临时工。肖俊请小雪看电影,牵她的手,然后商定婚期,她没有拒绝,却总给肖俊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她以前的那些故事被生活一点点淘了出来,小雪是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经历了一次感情重创。而肖俊,从刚开始谎称单身见第一次面,到最终决定接受小雪,他是决定与她好好过日子的。也许在小雪心里,选择他的那一刻,也是将爱情舍了的。两个这样的人终究没有互相融合,外人只看到俩人的相敬如宾,却不知他们早就将生活过成了冰。
小雪已经被医生认为有抑郁症倾向,是不适合怀孕的。她却坚持己见,只有孩子才能救她,所以,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一副给自己的解药……
肖俊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师父在后面提醒:“肖俊,看着点!走神了啊!”有人在旁边超车,两车差点撞到。肖俊一个急刹车,他脱缰的心也跟着急刹了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有点走神了。”
七
赛亚盯着手中的彩色图片,它是自己子宫的照片。神秘的立体空间,一个扇形的光束外,布满了麻麻点点和不知所谓的亮点,除了医生的眼睛,没有人看得出那是什么。
诊断结果上写着:可见点状胚芽,未见心血管搏动。已经四十七天了,HCG好歹也缓慢爬到了一万五,但是它依然没有存活。她保持着一种姿势一直到了中午,没有一点食欲。欧阳妈妈进了病房,然后菜香和饭香开始弥漫在屋子里,她依然没动。欧阳妈妈的笑声比平时响亮,有几次都把赛亚的注意力扯了过去,欧阳雪昨天的B超出来后显示,可见原始心血管搏动,她的孩子有了心跳,有了尺寸,一点三厘米长了。她心中无比羡慕,看着她的检验单,好像就在那张纸看到了一个小孩无比灿烂的笑脸。
欧阳雪给她在医院的送餐车上叫了一盒饭,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她为赛亚留的菜。赛亚不得不打起精神,她不能拂了欧阳雪对自己的善意。一旦端起了饭,赛亚才觉得自己饿了,边吃边想着怎么和李家父子摊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盒饭也被自己吃了一大半。这就对了,天大的事情也要过去的,饭要吃,日子还是得一页一页翻过去。
下午的时候,她自己主动去了医生办公室,要求停掉蛋白,然后再签下后果自负的字。医生建议她继续常规保胎治疗,毕竟四十几天没有见到心跳,五十多天,甚至六十多天才见到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赛亚说:“我买彩票,次次都只能摸纪念奖,从来没有过好的运气。”但是,她终究还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只停蛋白,再接受一周的常规保胎治疗。欧阳雪发现她治疗的不同,问道:“怎么没见你上蛋白了?”
赛亚说:“我已经放弃,不想再浪费他们的钱了。我还在这儿待一周,只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赛亚不想为难欧阳雪想词语安慰自己,便又补充一句,“没事,我大不了就是一个人过了。你好好养着,你的孩子会茁壮成长的。”
欧阳妈妈已和肖俊进行完了交接,关上门走了。现在是周六下午,由肖俊陪着。他们两口子在一起的时候,话不多,甚至比只有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安静。赛亚想着下周要走了,吃了欧阳雪那么多好吃的,便说道:“等我出院了,我给你们弄点真正的野生鱼!”转念一想,鱼是李长贵养的,这出去了,便是对李胜有万般不舍,也必须断了,一辈子在人家屋檐下,像个罪犯一样低着头过日子,那何苦呢。所以,他家的东西和自己也是没有关系了,于是又改口:“算了,鱼是他家养的,我给你们送些正宗的茶油吧!茶油吃了对孩子皮肤好,我们家的茶果可是一百年茶树上摘下来的,我亲自帮你们榨。”
肖俊听到茶油两个字,视线从手机新闻中分离出来,他没有说什么,倒是欧阳雪说:“肖俊,你不是每年都要陪你师母去买茶油吗?”
肖俊意外,欧阳雪从来不管这些俗事。
她的生活都在自己的想象和编辑的文字里。
他满口应道:“好,下次带去你家,有需要的也会给你介绍。”
赛亚说:“我是送给你们吃,不要有压力。”
肖俊觉得她的笑脸不仅和小瓶当年一样,连说话也差不多。但是,上次见过小瓶之后,便觉得这样的笑容只是很多种普通笑容中的一种,它什么也代表不了。他只当大家都在说着场面上的话,温暖如春风,事后也就像风吹过一样,谁也不会在意谁当时说过什么。没想到,欧阳雪却让他们互相加了微信和电话,这是当认真的事去做了。
李胜是吃晚饭的时候来的,肖俊正准备走。赛亚见到他,知道肯定是看到了自己发的微信。李胜很焦急,来不及说别的,第一句话就是:“赛赛,你不要乱想,我和爸爸说了,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
赛亚说:“你爸会同意?”
李胜低着头,有些为难。赛亚见他这样,知他不擅撒谎,便说:“行了,你别自己瞎编了,他肯定不干。”
李胜说:“他想再试试,说抱养的总是不如亲生的强。”
“谁不知道这道理啊!他就是不干!”
赛亚火气突然就蹿了上来,“你们这些男人,就是把我们命试没了,才甘心吗?失去一个孩子,就相当于失去了我们的一条命,我们有多少命可以这样试来试去?”
李胜见她这样,急着辩解,说得结结巴巴:“你听我说完啊,我说不试了,再试,我,我就带着你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赛亚看着他,“你有这本事了?”
“真的。他最后说,说,随便我们。”
李胜一激动起来说话就有些口吃。赛亚说:“行啊,李胜!长本事了。”口气放松了,笑是裹在这句话里一起放出去的。
肖俊看着这一幕,心动了一下,他能做到吗?虽然他是提出过收养孩子,但那只是他必须给出的一种正确态度,是表白给她们一家看的。岳母的强烈反对刚好给了他一个台阶罢了。包括小瓶上次提出过的方式,他这些天反复在网上搜寻,他不能接受没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突然不敢去看小雪,他害怕看到她淡漠却万事洞穿的眼神。他站了起来,对小雪说:“我先回去了,早点休息。”
“嗯,”欧阳雪看着他,“开车小心点。”
肖俊又一愣,她竟然在关心自己。他说:“要不要在这里陪你?”
欧阳雪摇头,肖俊看到她,心中突然有了几分歉意。他握了一下小雪凉凉的手,她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冷的,像覆了一层薄冰。
他低下头挨着她的耳朵说:“小雪,你受苦了。”肖俊说过很多言不由衷的话,这句话却带了几分感情。欧阳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你回去吧。”他笑着和赛亚和李胜道别,然后出了门。赛亚两口子刚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头挨着在讲悄悄话,可是赛亚压低的声音还是不时变得高亢:“你不要吃大蒜啊,吃了大蒜也要刷牙呀!你嘴巴真臭!”
李胜拢着手不断呵着气:“没有啊,哪有。”
过了会儿,李胜站了起来要回去。赛亚笑着埋怨:“有什么在微信上说就行,还特地跑一趟,吃饱了,没事做呗。”
李胜说:“当面说不一样。”
赛亚心情好了不少。待李胜回去,她对欧阳雪说:“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给他做干妈吧!到时候我到乡里种点稻,什么农药也不打,还养点野生鱼,你周末就带孩子下来玩。”赛亚以为欧阳雪会一口应允下来,欧阳雪沉默了很久,才幽幽说:“你以为我的孩子真能活吗?”
赛亚很惊讶:“你想什么呢,都有心跳了,就是活了呀!欧阳雪,你只管朝好的方向看啊!你有信念,孩子就会有信念!他有心跳了,就会有知觉了。”
欧阳雪笑了下,重新拿起床上的书,应道:“好的。”
晚上,赛亚被尿意弄醒了,她经过欧阳雪的床前时发现被子掀开了,床上没有人。
等她从厕所出来,才在走廊上找到她。赛亚打着哈欠,还处在一种梦寐状态:“你在这儿干吗?”
欧阳雪没有回答她,灯光下的脸,疲倦而冷漠。赛亚发现欧阳雪确实是三十二岁女人该有的样子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远方,外面是医院高低不一的建筑。上面的天空,在路灯和门诊楼、住院部很多彻夜不眠灯盏的映照下,又被那些建筑割据成一块又一块的青色。它们如果连在一起,就像一顶泛旧的青铜器的锅盖,而那细如弦丝的月亮悬挂在门诊高楼的角落边上。赛亚看了看欧阳雪的侧脸,她也在盯着那细细的月亮。赛亚心中略微放了下心,她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问欧阳雪:“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赛亚想,它真像是不小心被人用指甲在锅上刮出了一条印。欧阳雪应该是会作诗,自己就想着锅盖,这就是区别。
欧阳雪回过头对赛亚说:“我的孩子又没有了。”
赛亚感觉一股寒意从胳膊和背后极速升腾,席卷出一大片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的睡意被驱除得无影无踪,这话放在盛夏的房间里,都让人觉得阴冷。赛亚说:“小雪,怎么回事?”
赛亚站在她的身后,看到她单薄的身体像她手中的一页书。赛亚此时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担心,欧阳雪现在不仅是孕妇,而且是一个病人。
“我出血了,和前几次一样。看到心血管搏动,然后出血,最后失去。”欧阳雪的声音就如同灌了空气。在等着生命成长的日子里。不管是同病相怜,还是事不关己,不管有多少努力想保护的东西,每个人最痛楚的隐私终会被揭得片瓦不留。
欧阳雪身子一斜,整个身体都趴在了赛亚身上,赛亚觉得自己也要跟着倒下去了。
八
“多少天了?”
医生理性的声音就和正在自己肚子上反复测探并发出嘀嘀响声的仪器一样,冰冷而让人发慌。
赛亚回答:“五十八天了。”这个等待够长了。如果失败,另一个冰冷的仪器将进入她体内,将不能发芽的种子从土壤里连根拔出来。赛亚此时,突然一阵恶心,早上没有好好吃饭,做B超前又喝了太多水。她从B超室出来,就先趴到走廊上的垃圾桶上吐了一大堆清水。欧阳雪站在她身后,问道:“怎么样?”
赛亚摇头:“能怎么样,我问都没问。”
欧阳雪那天晚上出了点血,而且HCG一下子猛然下跌。欧阳雪由她妈妈扶着,看起来脆弱不堪。赛亚想,人总是要接受现实的,那些个仪器可不管你有多可怜,它们报告的总是最残酷和真实的结果。
欧阳雪在里面似乎待了很长时间,才倚在妈妈身上出来。随同她一起出来的,是医生从门口递出来的赛亚的检查单,赛亚往结果处匆匆一扫,却呆立在那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宫内妊娠8周,胚胎存活。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这几个字,她欣喜若狂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欧阳雪,跳起来嚷道:“天哪!我的活了,活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很快,赛亚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她看到欧阳雪的泪夺眶而出,然后站了起来,快步朝前走去,而欧阳妈妈在后面叫着“小雪,小雪”,赛亚愣在那里,良久才恢复神智。
赛亚下楼,然后穿过产科的人群,有大肚子的孕妇在家人的簇拥下缓缓前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境里。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欧阳雪没有躺在床上,赛亚看着她举起黑色的小瓦罐,“砰”的一声,还冒着热气的黑色中药汁和瓦罐的残屑从房内溅到走廊,跳到了赛亚的脚下,赛亚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下午的时候,肖俊和欧阳雪的爸爸都过来了。医生说,孕囊已经变形了,再保胎毫无意义,但是欧阳雪拒绝做手术。赛亚第一次看到她爸,那个男人经历的风霜都变成了城府,写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但是他低着头和女儿说话的样子,卑微得让人心酸。她听到肖俊的声音说:“卵子也可以用你的,只是请人帮我们生一下,那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啊!”
欧阳雪尖厉的声音,从试图说服她的人中迸发了出来:“住嘴!就是你们,杀死了我的孩子!”
一直到赛亚从医院出院,然后又看着肚子一日日鼓得像个皮球,感觉到一个生命在体内生长的力量,她总会想起欧阳雪说这句话的愤怒和决然。欧阳雪那天下午就被安排了手术,因为那个夭折的小生命也许感受到了来自母体的强烈愤怒,自行逃离,并且带出了大量血液。她被紧急推出去手术后,再也没有被送回病房,东西是肖俊回来清理的,临走时,他给她打了招呼,但是脸上却再也没有看到灿烂的笑容。
赛亚有时会关注欧阳雪的朋友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关于她自己,有了孩子,她对未来有了更周密的计划,以后命运就和这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她和村子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家庭去谈,签了二十年土地流转合同,差不多一千亩。村主任笑她,赛亚这么大动静,是准备上电视台啊!赛亚心里盘算弄一百亩地不打农药,将鱼和虾子放在稻田,用它们来吃虫,叫作稻田养鱼和稻田养虾,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技术。最坏的结果就算是颗粒无收,这世上万事最坏的后果都能想到,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尝试的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给欧阳雪发了一条微信:“我和李胜在乡下包了一千亩地,我会种一部分纯生态大米,专供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你有时间来找我啊。”信息发了出去,但是赛亚发现,她把自己拉黑了。赛亚苦笑,这个女人终究是心眼小啊。
肖俊用导航找到赛亚娘家的榨坊时,赛亚刚好也在,她妈妈给外孙做了很多小衣服,她准备就留在娘家过年。肖俊是过来买茶油的。赛亚手中拿着孩子的小衣服,俩人坐在榨坊的凳子上,看着赛亚的父亲将炕床上的茶籽粉碎、包饼,然后上榨,金黄的油从铁圈缝隙中流下来。俩人聊着茶油,聊乡里过年的习惯。肖俊告诉赛亚,他和小雪已经离婚了。赛亚惊得衣服从手中掉到地下,然后弯腰去拾的时候,孩子在肚子里用脚猛地踢了她一下。赛亚其实能够理解,当初自己就是这样决定的。肖俊走的时候,赛亚给他算清楚了钱。另外,从房内提出一壶油,说道:“你能不能帮我送给小雪?”
肖俊有些为难,说道:“她不愿意再见我,是她坚决要离的。”
肖俊开着车从赛亚家一路驶出来,田野一片萧瑟沉寂,连天都是灰的。他脑海中晃动着赛亚大着肚子的样子,原来一个女人怀着孩子的样子又丑又笨。他没有告诉赛亚,小雪从医院回来就不能再正常上班了,抑郁症最低谷的时候,她就想自杀,她已经自杀过一次。把她救回来之后,她就坚决要和肖俊离婚,毫无商量的余地,她说再也不愿意看到他一眼。肖俊说:“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欧阳雪拿出一张替小瓶交过罚款的收据,对他说:“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肖俊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去解释。小雪应该是知道小瓶的,就像他知道她的过去一样,没有什么是能掩藏的。他没有告诉小雪,他后来又去找过小瓶,价钱都谈好了,十万元,包成功,一次不成功,可以再来,一直到成功为止。小瓶说,她选的都是山里的,身体好。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说服小雪,他们就离了。他从欧阳文家里出来的时候,那进出了无数次的门槛和住在里面的人,一下子就变得陌生,好像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有熟悉过。岳母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离开,经历了丈夫生意、女儿婚姻的一系列变故,她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憔悴的老人,她在他背后大声说:“肖俊,你真是一个捂不热的啊。”
肖俊开着车到了师父楼下,将茶油搬到楼上。他说:“师母,一百年老树结的茶果榨出的油,我亲自验证的。”师父不在,纪委上次来单位找他谈话之后,他便不再带着肖俊了。最近一次,肖俊在单位走廊碰到他,他提着一个药袋,估计刚从医院回来。
肖俊听到一种说法,师父因为长年吃野味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看到任何食物都会觉得里面有虫爬出来,那是一种神经系统的症状。
这个说法也许是真的,师父看起来瘦了不少。肖俊和往常一样,叫他师父。师父的脸色看起来因为严肃而有些发黑,他说:“公共场合,还是不要叫师父,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知道了,张局。”肖俊很恭敬地回答,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觉得与他亲密过。
那一刻,却让肖俊回想起了师父对他的好。
所以,当师母硬要给他钱时,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跑了。
赛亚终于取得了胜利,孩子八斤,顺产。
她出院的那天,站在医院台阶上问:“爸,不是说那边的妈妈过来帮我带孩子的吗?”
赛亚故意说得很大声,李长贵当作没有听到。赛亚后来知道,当初以为她保胎又失败了,李长贵便要求李胜和她离婚。赛亚见公公的窘态便觉得好笑,来日方长,这个家是不会离开了,她是有仇必报的。
当又一个双抢季节来的时候,李长贵来到了湖边,他第一次发现,波光闪烁的湖面就是一条铺满了鱼鳞的大鱼,那与它相通的小塘就像它的尾巴。尾巴在西边转了一个急弯,本来不是这样的,是李长贵自己填的,填得只剩下一个两米宽的缺口,还在那里布了一道网,把鱼分成两个世界。他要在小塘里给赛亚母子捕野生鱼,这些鱼儿不吃饲料,就丢些草。鲤鱼吃螺蛳,草鱼吃草,白鲢和麻鲢吃水面的蜉蝣,没有人类,水下世界也有一个天然的生物链。一网下去,李长贵感觉到网中挣扎的动静,几条鱼在半途逃脱。他将网拖到岸边摊开,几个大洞正咧着大嘴嘲笑他,渔网放在杂物间被老鼠咬坏了,乡下的老鼠猖獗得很。李长贵来到鱼尾巴似的缺口处,这是小塘里的鱼进入湖的唯一通道,小塘里自生自灭的野生鱼是自家专供,大湖里的鱼过了三年,便会异常肥美。
李长贵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设下的拦网,心却一点点往下沉,才提了一半,已看到两边各有两个大洞,就像为鱼儿们开的两道城门。他一气恼,将网狠狠丢进水里,骂了一句。他点起一支烟,看着湖面,只觉得思维如同被撕裂的渔网,一个念头猛地飞了出来,鱼被网住又能怎样,还有水,谁能网住水啊!
大湖小塘的水,曲曲折折,它们相拥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村东头的空气,一阵风吹到村西头,像浪一样,只会往更远的地方去。沉默的土地会呼吸,万物孕育生长于此,它们和女人的子宫一样。
李长贵抬头看了看天,天气真好。爬满了青草的塘坡,水下的生命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的波纹,下了蛋的母鸡打着响鸣,远远地传来。赛亚母子坐在台阶上,赛亚将头发扎了起来,露出满月一样的脸。才几个月的孙子,已经能坐在母亲怀里,看着那张竭尽全力逗他的脸,打着一连串“哈哈”了。
李长贵意识到,最纯净的地方就在这孩子的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