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巷的寡母

张福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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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有人过走廊,声控灯开了,门口堆起租户腾出的东西,推出来的自行车在楼梯转角,有人捏着鼻子说话:
“怎么没有人来修一修?”
地漏在反渗,一阵刺鼻的味道升上来。
阿芬把地漏盖子掀了,用拖把把积水拖到里面去。昨天毛顺嚷着要自己洗澡,躲在里面拉起帘子。阿芬弯下腰,脖子上的细链子离了肉,闪闪地在胸前晃着。毛顺昨晚刷牙剩半杯水,侧沿有一小弯白泡沫,她沿地漏倒下去,洗脸池的水管漏了,才有一地的积水,阿芬撕一片塑料袋,隔着盖子放回地漏,用她的花凉鞋踏紧。
宁安巷才开始醒过来,充斥着各种声音:自行车铃铛声,门面拉起卷闸门的响声,车辆的轮子声……各种光色亮了起来,嫌日头来得慢。环卫工人刮着路面上的一次性垃圾,到处是腐烂的黄瓜和酸醋一样的味道。这狭窄的巷子像一条长蛇,低低的楼层是脏器,细长的水泥路和吸水砖是肠道,吞吐着人流车辆。
“毛顺,起床了。”
又是哧哧地响,阿芬把帘子扎好,把鹅黄色的方肥皂卡在一节水管和墙的缝隙。把洗的一盆衣服端出来,太阳起来了,鸡蛋黄一样,灶台上是窗柱子的投影,斜斜的。
毛顺翻滚了一下,从五花肉色的毯子里伸出一只脚。
不看日历也知道秋天来了,况且秋天来得不能算日子,仿佛慢慢来的,又仿佛是一晚上来的。娘俩的毯子越盖越厚,竹席还没有撤掉,半夜里把腿伸到没有体温的区域,顿生凉意。
墙上用皱皱的透明胶粘着一面镜子。镜子里快速地掠过一张脸,圆而大。她也年轻过,以前也是讨人喜欢的鹅蛋脸。现在身材走了样,鹅蛋脸也丰满成一个银盆。阿芬把头发向后扎去。啪啪啪地梳自己的头发,头歪过来,泻成一条黑红色的瀑布—她染过。
鞋子在枣红色地板上换着角度,发出阵阵磨地的声音。这间房里面没有分隔。厨房、客厅全部都在一块,中间的桌子上用一张方正的大理石板盖着,上面放着筷子筒,里面稀疏的两双木筷子,还有痕迹斑斑的勺子。一瓶被掏了半瓶的辣酱,隔过去点便是厨房,洗过的碗倒扣在阳光下,在滴着水。电饭煲在吐着急速的白气,也是有影子的。从厨房里看过来,隔着毛顺幼儿园时候几张奖状与天真的画,可以看到鹅黄的席子,没有像样的衣橱,床上面高点的地方边挂着衣服,毛顺每天起来看着满眼的衣口袖腿,空洞洞的。
“妈,我要穿那件长袖啦,新衣服啦。”毛顺在下床。
“发什么疯!这么热的天穿长袖!过了几天冷再穿。”
阿芬回过头去打开电饭煲,热气蒸腾,她盛出米饭,备好的菜在微波炉里面热一遍,饭勺被她放在饭盒上压着。
以前毛顺在学校里吃午饭,可是伙食费一次比一次涨得贵,阿芬索性让毛顺带饭去学校里吃,竟一时间带领了一番潮流,他班上的家长也陆陆续续让孩子带盒饭。这样也好,阿芬中午也是带盒饭的。
“妈,下午要考试嘞。”毛顺在厨房刷牙。
“考好一点,万一又开什么家长会,我都不好意思去。”
“哎呀,”毛顺很委屈地说,“看微信,点一下微信。”他忽地吐了一口水,水杯哐当一声立在灶台上,闪到阿芬身边来,贴着她的大腿,在包里面翻出手机。
“还玩手机,还玩手机。”阿芬伸出手要打。
“自己看看,家长群,老师表扬我了哟。”阿芬在家长群里面往下滑,在一群人的名单里找到毛顺的名字。
还真是。
“哎呀妈,我来。”毛顺机灵道。
阿芬拍了一下他的手,但还是把手机给了他。
毛顺把手机关掉,用墙上的毛巾揩去嘴上的油渍,自然地伸出手,去动墙上的大衣。
“动我衣服干吗,快点吃早饭。”
毛顺翻了一个白眼。他用筷子撬动着面条。
“妈,我鞋破了。你还缝啊?”
阿芬拉了一下他的书包。
“拉紧,拉紧!叫了多少遍!叫你剪掉脚指甲,袜子上都是洞,鞋也破了。”
“你答应过我的。”毛顺脸上小眉毛皱了起来,声音低了下去。阿芬扭身走进厨房,把他的小饭盒装进书包里。
“快点吃早饭。”

毛顺踩着闷闷的锈铁楼梯,慢慢地走下楼梯去,楼梯是露天的,沿着一栋楼斑斑的红砖墙盘上去。下面的街道来往车辆,嘈杂热闹,巷子深处,一大排做袜子的机器在款款操动,大型的排风扇旋出里面烦热的空气,把墙角的杂草吹得倾斜。嫩黄的阳光在墙上铺着三角形的影子,楼梯下面的白蓝铁皮上,掉落着人家窗户落下的东西,衣架、烂衣服,甚至还有一只破鸟笼。他跨过一条水沟,惊起来一大群麻雀,谁家泼的水里面带着泡得发白的饭粒,麻雀落在屋檐上,漫不经心地朝下面落下排泄物。
毛顺蹲在楼梯拐口,看他母亲噔噔地下去,在下面打起卷帘,推出她的三轮车。
“妈,晚上有老鼠。”毛顺在车里说。
“你听到了?”阿芬歪着头看路。
“对呀,声音那么大,好像是在咬木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还会有老鼠。”
毛顺小声说。
阿芬没有听到。她睡得太死了。
又沉默一会,阿芬的车汇入早班流。毛顺在车里打哈欠。
毛顺耳朵里是不断的车鸣声。阿芬娴熟地穿来穿去,车上的黑手套破出棉絮。
“到了,你下去吧。”毛顺跳下车去,三轮车晃了一晃。阿芬离开了坐垫去看他,黑色的坐垫被阿芬丰满的身材压出了两个匀称的半圆,阿芬知道再往前面多送一点路,就会与其他送孩子的轿车碰在一起,她无所谓,但她一向护着毛顺的自尊心,不能让他难受。阿芬站在街边目送着他,觉得所有阳光都要钻到他的身体里去—他长得那样快。
然而毛顺的书包又不肯好好背,书包带子被他放长。松松垮垮的,像挽着两根飘带,阿芬想放狠骂他:恨他不争气,恨他不懂事,刚刚不在她兜里翻五块钱吗?但是又惧着他过着马路,接着又想到今天老师的表扬,阿芬放下了手指。一边开动了三轮车,一边从军绿色的棚子下探出头来看车,转个弯走了。
毛顺要上补习班了,阿芬想着要找一份短工,记得袜子厂的刘老板说有个短工的机会,坐在机器旁边剪掉袜子的线头。
车子停在制袜厂的门口,到处都是机器的响声,阿芬在一堆打底裤的料子旁见到了刘老板。刘老板瘦削,颧骨抵着面皮出成一个圆,不对称的八字胡差点要抿到嘴角里去,他额头沾着汗湿的发,随手抓着做成的打底裤在头上擦汗。他手停了下来,知道是阿芬来。
“来,坐,坐。”刘老板声音沙哑,阿芬知道他声音就那样。她记得他对她笑,替她扛过煤气罐。这些年他愿意帮衬着她,她觉得心暖,不拘着他的好,但也是觉得惭愧。
“刘老板,你这里缺人不?”
“不不不,叫什么老板。”他笑着,露出黄牙齿,手搭在坐下来弯曲的膝盖上,“来的,可以的,剪剪线头,翻翻袜子,过些时手顺了,可以上二楼去踩缝纫机。”
阿芬心存感激,正欲表达出来。却瞥到铁门半开的缝里面的老板娘,不知道她看了自己多久,阿芬心慌要走,不搭理刘老板的问题。佯装捡得一节烂线头离去,不回头看他,刘老板裹着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怔怔地看着她走。阿芬不见得要人帮,却也是紧紧地攥着那半卷线,她欲痛快地走,愈走愈痛。
阿芬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去用三轮车载客,在十字路口旁边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光顾她的生意。阿芬对这座小城了如指掌,尤其是血管似的道路,她在路口守着,跟公交车暗自较劲。她有大伙的同行,但阿芬比他们更会讲,更能揽客。
上午客人少,那些路口的司机个个闲着,阿芬的车在最外侧,后视镜里面,阿芬头埋在胳膊里休息,鬓上的发丝游动。
“阿芬!”后视镜里面走过来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
“哎哟哟,吓死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珍姐,像个小孩儿一样。”
珍姐扯起车棚上遮布的边角挡一下太阳,眼睛是小而眯的,涂着密不透风的口红。
两处口红豁开,蹦出珍姐的笑声。
“珍姐,你闲呢?”
珍姐笑,神秘而兴奋。她凑过来小声道:“跟我去见一个人。”
阿芬知道是相亲,很久前珍姐和她说过,打包票说对方条件好,更不会为难她。
阿芬是寡妇,自知自己的条件不好。
在一家茶社,阿芬隔着玻璃认出她要见的人,是个年纪大的男人,她苦笑给自己看,玻璃门反射出自己小小又臃肿的身材,斜挎的钱包把她分割成两半,拉链在悠悠地晃,阿芬知道自己在紧张,她挑弄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又马上被这种要见面的矜持硌硬着,她有啥不好意思?
“常先生是吃文化饭的嘎!”
“文化人会要我这个粗人?!”
阿芬一面说一边看着玻璃望过去,常先生客气地举了一下手,向她笑着。头上是半秃的染的黑发。两边剩余的头发鱼骨头一样地梳过去,根根分明。
“他就和你聊聊的呀,快进去,不然当我们说什么坏话呢。把包给我,别挎在身上!”珍姐抢过包来,替她撩开茶室的帘子,常先生坐在木头椅子上,在往杯子里倒茶水。
于是一顿有一阵没一阵的闲聊,阿芬动不动就抿一口茶,两只手在大腿上无处安放,盯着茶叶贴在杯壁上。有点怨珍姐的自作主张,好像她要为她的窘态负责。
常先生慢条斯理,两片玻璃眼镜反着光,右眼似乎垂得更下来些,衬衫的领子扣得整齐,偶尔文雅地咳嗽一下。
“有一个儿子?”
“嗯。”
“多大了?”
“十岁,在上小学。”
“我也有一个儿子,去年大学毕业。”
常先生把左脚搭在右脚的膝盖上,皮鞋是发亮的,灰色的裤管向下搭着拉成一个半圆的椭圆形。可以看到他黑色的袜子,他老态的腿的肌肤。他的手却是一双年轻人的手,上面还套着一只昏黄油亮的金戒指。
阿芬顿时感到一股凉意,他老婆早死了,儿子不是也要结婚了吗?老来找妻,也是有个送终的保姆罢了。
她自觉,珍姐也不觉得尴尬。哆哆嗦嗦地夸阿芬的好处,又帮忙问这问那,都是恭维。
“常先生……常先生……”
常先生只是笑。
分别后,珍姐好心道:“阿芬,你苦我看在眼里,你现在有个儿子,以后出路不怕,只是现在难养,他家又有钱……阿芬!”
阿芬的耳朵里像是灌满了风,又茫茫地看着前面的路口,她的路,模糊成看不清的影子。
“你再想想吧,我回头探探他的口风。”珍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
阿芬尽量不把它放在心上,现在似乎也不坏,刘老板不也同意她去剪线头了吗,一点一点挣。她还年轻,阿芬用双臂捆着自己的腰,年轻不敢说了,她身体是好的。
傍晚她载着客。一片行道树乌黑的影子,道路被路灯染了色,前面人群中一阵骚动,聚了好几位看事的人。无声的阴影,像不祥的铜像,阿芬突然惶恐不安,她非法载客,是她理亏,这几个月来查得更凶了,她一向机警的,今天却失了策。
她加速,想转弯开回去,没想到却被拦着。阿芬来了一个急刹车。后面也一阵剧烈的摇晃,然后只听到慌乱的脚步声。
一群男人的质问声吼住了她。
阿芬惊魂未定,她的大腿有点肥胖,脚却是一双小巧的,因此歪歪斜斜,走下三轮车是发抖的。
“哎呀,这不是载人的车,就是我自己开的呀。”阿芬狡辩。那一位年长一点的交警,从阿芬的三轮车后厢里拖出来一条凳子。
“这不就是给客人坐的吗?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
“那是我孩子坐的呀,送他上学……”
“行了,你也不要狡辩了。这车我们得扣下。”
这一群穿制服的交警,阿芬环顾一遍,年幼一点的把她当老一点的女人看,年长的把她当年轻一点的女人看,但是没有人把她当寡妇看。阿芬的大圆脸满是委屈,她眉头皱着,挤压着眼角,看着世界的视角也小了,留下大片的黑暗,灌满了凄凉,周围像有冷水向她泼洒,趴在机车龙头上,那些怕失礼而警惕的男人在她白手臂上勒出红印,她也不管,甚至觉得有一丝丝侥幸。
“我跟你们走,讲讲理,接受教育嘛!
要扣我的车,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啊。这是逼人上绝路!绝路!”
那两个字她死命咬着,细细的眉毛被扭曲成了一条虫,渐渐的行人也拢过来,交警没硬拖走,但也没有让阿芬开走。
阿芬在她的男人走后便再也没有撒过泼,刹那间她恍得明白,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任她撒泼。她安静一会,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拾起摔在路边的花凉鞋,穿好。从车里掏出她的斜挎包,戴好。把她坐垫下的红塑料袋拿出来,那是她的饭盒。刚刚的颠簸让里面的鸡汤洒出一点,汇集在塑料布的一角,成了一个浑浊油腻的小圆锥。
阿芬竟然苦笑了一下。当下的十字路口街灯与霓虹灯亮了起来,没有太阳光,独留着冰冷的人造光照着人群的脸,这些人都粘在道路上,是一个个不会说话和挪动的看客,除非戏中的主角把戏演完。阿芬推开人群,向自己家走去。
毛顺早早地蹲在了门口,双手叠在膝盖上,头埋在里面。听见了铁皮的哐当声,知道是阿芬。
“妈,我钥匙落在学校了。妈,我好饿。妈,你看看。”
他指着鞋子,开了口子,撕扯着阿芬缝的黑线。
阿芬有些心痛,鞋子是要给他换掉了,他长得快,是阿芬自己不好。但还是数落他:“小小年纪记性差死了,明天记得找回来,配把钥匙又费钱!以后要拿名次,进步奖!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二也是进步!鞋子也是,走路不要磨着路走,哪有那么多鞋子耗!饿了拿这个去吃。”她难得地买了毛顺嘴馋的卤菜。
阿芬哗啦啦地开锁。

毛顺得了空伸出手拿。阿芬作欲敲他的头状。
“先洗手啊,一手的污泥。”
阿芬听水花嘶嘶地冲着,毛顺随便而急切地甩着水珠子,落在木板墙上,顷刻间被吸了进去,点点的深色。一直是他鲜活年少的儿子无声地激励她,她讶异于刚刚的撒泼,她现在是母亲。
“毛顺,给妈尝一块。”
毛顺隔着桌子拈起一块喂她。
“等妈有空了,买点鸡腿给你炸!”
然而阿芬的唾液也分泌了,刚刚的事故让她又饥又渴。
转身去厨房,把饭盒里的鸡汤稍微热了,泡着早上的剩饭,阿芬先将就着吃着,毛顺把嘴里的红油舔干净,在绿色镂空的塑料筷子筒里拿着一个勺子,舀了一口她碗里的饭。
“妈,好像馊了!”
“是吗?我怎么吃不出来?”
顿时她感到嘴里一阵异味,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喷头管子掉下来敲着洗漱台,一阵流畅的响声。她头发又乱了,眼睛里都是泪。
“阿芬,阿芬!”
“妈,有人喊。”
阿芬整理好自己。下楼梯去。
“这些都是新做的袜子,还有秋裤。可以给毛顺,这是给你的长筒袜。入秋了哦,腿怕冻的。”生锈的铁板上伸出半颗新烫发的头,那是袜子厂的老板娘。
“哎呀,老板娘费心。”塑料袋里包好老板娘送她的礼物,阿芬把袋子放在肘上叠压着,心却丢了大半。
“刘老板还没下班呢?”
“下班?加班!忙哦!”老板娘夸张地抱怨,“赚钱难哦!阿芬我跟你说,”老板娘有点为难地说,“那个婆娘又回来剪线头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面子上又不好辞掉人家。阿芬……”
阿芬懂了:“没事呢,哎呀,没事,难为老板娘呢。”
“没有,没有。我就走。”她烫的头发在路灯下闪着水光,刚刚洗过。
夜半的时候,毛顺在轻轻打着鼾。小身板弯着,像一只乖巧的猫,阿芬没有睡着,静静地侧躺。一只手在摸着他的脚,鞋是小了,他的脚大了,她能摸出来。刚刚他爬上床的时候,阿芬看见他脚趾一侧刮擦得发红。她温柔地把毛顺搂近一点,愧意横生。
老鼠在唧唧地啮咬。阿芬的心事涌了上来,她哆哆嗦嗦地摸着毛顺的头发,泪水凉到了发根里去—她哭得发颤。秋天又来了,他走了三年了。
清晨阿芬起早,今天天阴,温度低了,外露的水管凝结着昨夜的水汽,将要下坠的样子,把街道上奔走的车流倒映在水滴里。
新长袖叠在了毛顺的床边,毛顺还在咂咂嘴,一副惹人爱的小模样。电话嘟嘟地响着,阿芬接过电话,珍姐高兴地在那边喘气,似乎是在上楼梯。
“阿芬!阿芬!……
“常先生邀你去他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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