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踏上冷滑的小巷,各家铺子摆出所卖吃食,车子挤过街道喷出尾气,鞭炮余烟从地面升起,一同浸入湿冷的空气,冲进早晨不甚清醒的脑子里。沿着小巷进去,石板路上的青苔早已被车轮与脚底的泥污碾得不知去向。尽头的水泥房边慢慢走来一个老人,戴皱皱的黑色鸭舌帽,身穿毛呢黑夹克。
随意想着,啊,又在等我们呢。脚步慢下来,我们来干什么来着……来参加他的葬礼。走近了,不过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老人。我只是以为,我的外公永远都会在路的尽头等着我。
小学时,我不爱坐拥挤的校车,昏昏沉沉,一路皮革臭气。我有时会故意错过校车,可怜兮兮往家里打电话,叫外公来接我。打电话时基本总是饭点,外公却从不训斥,只说:“好!”我便安心等在路边。等着十几分钟后,路边稳稳驶来一辆老年代步车,一只手伸出来在空中虎虎挥着:“喂!”我便急急忙忙跑过去,坐进后座。一路兜风,待回家,外婆与满桌饭菜在等着我。
外公与他的代步车形影不离。这老男孩,年轻时错过了私家车的普及,到老却依旧像每个年轻人般爱车,超过了考驾照的年龄,电动代步车就是他的宝贝。那辆电动车壳子是蓝色的,前后两个座,顶上架着遮雨的棚子,外公又装上了挡风的可收放塑料帘。坐上车,石板路、水泥路从身下滚过,外面清凉的空气拨弄着帘子追上来,不比敞篷跑车差,更是远胜那憋闷的汽车。
外公的电动车载着外婆与他游遍这座城市,两口子在现代都市里寻找幸存的乡野,从城市角落捡田螺、摘地耳,回来就是一顿好菜。他的电动车在我放学路上、在兴趣班门口,在夏日的阳光下、在雨夜的巷子里等我。我快乐地坐上电动车,一路迎风,有时听着他的随身收音机,有时透过塑料帘看行人,放飞我满脑幻想。
初中我可以自己搭公交车了,也不能老当窝在外公小车上的孩子。初时家人不放心,让外公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外公个头较矮,以老人家的步伐慢悠悠地走,我急急冲在前面,若要慢下来配合他的步伐,便觉得腿上如粘着胶水般不自在,仿佛下一秒就要迟到,待我不耐烦地回头看,外公就挥挥手,圆墩墩地在远处一面说“嘿!你走着就是!”一面加紧步子。过了几天,外公便不再送我一路,只是站在路口背手望着我,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不再需要接送,也很少坐外公的车了,但在大人眼里,我可能依旧是个不靠谱的小孩。为什么?整个中学时代,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一些不得不用的东西忘了带,但我又困在学校里,便寻个角落,往家里打电话,“我眼镜忘带啦!”“我校服穿错了。”通常乐意给我送东西来的,都是外公。当我跑出教学楼,不安地在门卫室徘徊,就会看见外公从路的那头走来,手在挥舞着。现在想来,若不是外公,我恐怕要多挨好几次老师的训斥,或因视线模糊而错过数堂重要的课。
外公喜欢唱歌,他颇为积极地加入了数个老年音乐团体,大概是想实现他年轻时的梦想。我常在放学路上听到洪亮的乐声,渐渐近了,总毫不意外地发现外公和一群老人站在某个亭子里,他打着拍子唱着老歌,其他老头老太太或拉二胡,或弹电子琴,也有和着一起唱的。乐声喧天,没有精巧的技艺,只是一群老小孩徜徉四方的快乐。外公在这亭子里唱,在家里买了话筒唱,抱着我年幼的弟弟唱(这小魔王在外公的大嗓门里,居然会止住哭闹,沉沉睡去,我总疑心是外公的歌声更大,盖过了哭闹,弟弟便不好再哭了),唱得欢喜,舒畅。
最后一条外公总会站在那儿的路,是回老家的路。那条湿滑的小巷路大概有百年之久,过年时,小乡镇里涌进格格不入的城市气息,乡下特有的小食,汽车熏人的尾气,小孩迫不及待开始放的烟花,此起彼伏的乡音,揉成了年。我们踏着年走进巷子,外公早就在老房子边等,笑眯眯的。“外公!”大叫一声,他应着,一面搂住扑过去的弟弟。
还有一条路是在他的葬礼上,蜿蜒曲折,鞭炮一路吵嚷,眼里在下雨,混沌模糊。尽头是老家坟山上一片地,我们就此别过。但这条路决不能参与定义这个老头,他年轻时的路我不甚了解,大约是一条农村青年走向小镇的路,他暮年的路我有幸参与,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知足常乐,是一条电动车驰骋而过的路,是一路歌声嘹亮,是好奇地探索,是欢喜地爱人。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他从坎坷年代的夕阳走来,于新时代的旭日中找到确幸,他在生命的夕阳间,早已将自己的路编织进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