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是敏感的弦琴,轻轻一触便发出幽鸣。
——德·贝朗热
去年大年三十下午,我在乡下老家奶奶的梳妆台前写年度总结,字敲完的那一刻,见窗外不远田野处有炊烟升起,于是合上笔记本,决定出门近看。
微雨蒙蒙,我站在田野前处,万家灯火,风像是被切片一般一张一张拂过我的脸颊,我往西边望了望,又往东边望了望,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感觉,那些风的切片,像是奶奶的魂灵,在叮嘱着我要添衣,切莫着凉,以免耽误学习。
清明前一日,远在芜湖的父亲母亲问我是否回乡,我说回去给奶奶扫墓。
回家后的凌晨,黑夜席卷吞噬而来,我一人睡在家里,面对静夜无言,唯有从前的记忆如默片般闪过,黑白交错,钉在我的脑海,迟迟未曾播放完毕。于是用手机翻看从前的相片,涕泗横流,隔着屏幕仿佛还能嗅到拍摄时奶奶的气息。
白天醒来后,大姑和家人开车来楼下接我去乡下扫墓。两个月的时间不到,奶奶的坟前又长满杂草,新年时插在坟头的纸花还残留当时的色泽,似乎想借此不愿输给身旁不断长高的杂草,即便它们拥有真实的生命,而它只是人为锻造。
我们将杂草拔取,用新花替代旧花,点燃些许香火,焚烧了一些纸钱,依次磕头完毕后匆匆离去。想到初次来到此地的四年前,这里还只有奶奶一人,如今她的身边添了两座新坟,坟前的植物长得越发茁壮,蓬勃到我无法从这里眺望到山下家门前的田野。
奶奶曾说,选择此地安葬的原因是这里能够远望到山下的家。
山下的家,与城市不同。盛夏的乡村,田野旁的河水都是清冽的,鹡鸰轻巧地在河水上俯冲翻飞,十里内都是荷花的清香,还时不时会传来蟋蟀㘗㘗的叫声。
在离开的车上,我给远在拉萨的老弟发了一条微信,说我很思念奶奶,也很想念他。
老弟说:“哥,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从前的事。”
看到微信界面的“从前”二字,我的心禁不住怔了一下。车窗外不断闪现油菜花盛开的乡村田野,掺杂着红砖绿瓦的屋舍。
从前—穿过田野,我在远处就能看到柚子树下轮椅上凝神等待着我的你,树荫笼着你的身子,阳光落在你的腿上。见我来了,你思忖的脸上瞬间笑靥如花,急忙伸出手摩挲着我的手背,透过树叶的阳光闪烁在我俩的手上,你第一句话依旧是:“我的孙,怎么还是那么瘦,从来不吃饭的吗?”你说我小的时候你把我喂得可胖了,怎么这些年不在你身边,反而越发瘦了。
我咯咯地笑,说:“学校的饭菜哪有你做得好吃咯?”你也咯咯地笑,紧紧握着我的双手迟迟不肯松开。说着说着,你就拍起手唱起童谣,我坐在板凳上,头卧在你的双膝,阳光洒在我的头发上,你的歌声却流进我敏感的内心,轻轻一触便润湿了我的双眼。
微信界面不断弹出老弟的讯息:“你说人出生到底是庆幸还是罪过啊?像我外婆这样的,为啥这么痛苦?”
我停顿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回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窗外田野风景不断闪烁,雨雨霏霏,微雨像是老弟的泪水飘荡到我的眼前,不断斑驳,不断点燃,又不断熄灭,直至干涸。
手机又弹出一则讯息,绿色的对话框里,是老弟的一则长微信:
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
有一次我回到乡下看望外婆,那个时候你刚去复读。外婆似乎得了间歇性失忆症,第二天早晨醒来我与她打招呼时,她却不记得我昨日来过。还说了很多与现在时间不符的话。
那十多天一直在下雨,外婆每天坐在家门口的轮椅上,眼睛望着远处的田野。
有这么一个时刻,我感受到外婆的孤独与寂寞。因此,没有去打扰她。
因为晚上病情不断发作,白天她时常坐在轮椅上打盹。
她说:“你哥不回来啊,这家里没有一点滋味。”
有一天傍晚吃完饭,雨停了,我们互相搀扶着散步,她说:“就这样,啊,我们一起搀着走,然后打打港(说说话),好吗?”
然后我们走到陶奶奶家,坐在她家门口,另一位老奶奶也在,看着夜色愈加深沉。田野的景象一点点变化着模样。
我依靠在门旁,安静地听她们交谈了很久。
我记得她们说:“一代又一代,你说,我们见证了一代又一代。”
是啊,没有他们的艰苦,哪有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幸福!
大姑送我到高铁站后,与我告别,叮嘱我注意安全。汽车扬长而去,卷起一阵阵风的切片,我戴上口罩,低头走向候车室,不知为何,又感觉那些风的切片是奶奶。
二十分钟后,列车抵达长沙,出车厢后我被一位拖着行李的老奶奶拦住,她向我询问换乘去深圳的车怎么走。当时,我愣了一下,恍惚之间,这个场景像极了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即将醒来前的梦。梦里也是车站,我被奶奶拖住,她将手中的鸡蛋递给我,叮嘱我万分保重,多吃饭,多添衣,注重身体。
说完又转身离去,只留下她那瘦弱的、穿着花布衫的、影影绰绰的背影。
我接过这位老奶奶的票证,告诉她如何走到换乘点,老奶奶一脸愁容回答我说,她老了,眼睛看不太清,还是不清楚如何走。
于是我带她前去,在与老奶奶的交谈中我得知她今年七十五岁,一人前去深圳,是因为有急事,又反复感叹许多次自己命苦,只能一人前行。
于是我没有继续过问,只是叮嘱她路上千万注意安全,不能随便给陌生人身份证,问路最好问穿有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回答说好。在送她到换乘的候车地点时,我又请求工作人员届时提醒老奶奶上车,离去前,老奶奶始终呢喃着:“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该怎么办,这里有牛奶你喝吗?”
我笑了笑,谢绝她后转身离去。
虽然还是很担心她能否安全抵达,但我的内心始终有一个无法证实的猜想,这位孤身一人前往深圳的老奶奶,是否就是远在天堂的奶奶派到我身边予我的慰藉,而她从醴陵到长沙再去往深圳是否不仅是想见我,同时将要去深圳见在那边工作的姐姐?
我不知道,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我所想的那般。无论是哪种,我都感觉,奶奶还在身边,一直未曾离去。
以至于如今我依然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三年前深秋的那一天早晨,我站在雾气缭绕的故乡山顶,望向不远处白雾笼罩着的田野前方。
在雾气茫茫的山顶,父亲在刨土,母亲在哭泣,浓雾在弥漫,我捧着你的相框,望向远方被茫茫白雾笼罩的田野,风不断从耳边拂过,我在等待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