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广东青年文学粤军创作扶持计划,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安徽文学》《飞天》《草原》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著有散文集《乡村图景》,长篇小说《限期破案》《剑雨残阳》;获首届全国大学生自然文学大赛一等奖、第八届野草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关爱文学奖等。
在刺破云层的哨音中,乡民们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完成了一场紧急集合,像是经历过无数次彩排。
一
那年冬天,干旱已久,池塘里的水越来越少,已经能看到水面下的塘泥,鱼虾焦灼不安地在浅水中游弋。鱼塘不大,呈正方形,边长四十米出头,也就不到两千平方米的面积。这是生产队的鱼塘,年底起鱼给村民改善生活,但主业还是蓄水,在春耕生产阶段灌溉稻田。
转过年来的春天,人们期盼已久的雨终于降落在湘南大地之上。干涸的塘泥孜孜不倦地饱吸着雨水,日渐枯竭的池塘得到了滋润。塘面一点一点地高了起来,水漫溢着逼近了堤坝。塘里的鱼有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欢欣不已地在水里窜动。似乎世间万事万物皆遵循能量守恒定律,这场迟来的雨也不例外,大有将之前欠下的雨水一次性偿还干净之势,还附带上了利息。
水越漫越高,已经到了堤坝的最高点。
瓢泼大雨并不停歇,依然从天空狠狠地砸向地面。山洪暴发,从深山汇入溪流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往鱼塘猛灌,在鱼塘内东奔西窜,它们彼此挤压、交织、混合,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这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筑的鱼塘在历经四十年的岁月后,终于难以承受势如千钧的水压,“砰”的一声,溃堤了。惊涛骇浪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它们将缺口撕成了大口子,水珠四溅,激起了千堆雪、万斛珠。洪水奔腾而下,瞬间淹没了一大片良田。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水很快泄空。堤坝已被摧毁,仅剩不到一米的残堤。雨水潇洒地转身离去,留给村民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雨后的阳光探出了云层,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天空,架在两山之间,俯瞰村庄,像是在欣赏雨水的“杰作”。
伯父站在被冲垮的堤坝旁,四周是人间春色,空气清新。他看着残损、狼藉的堤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锈钢哨子来。不锈钢铮亮,映出伯父严肃的表情。哨子呈“7”字形,哨嘴细长,哨身呈流线形,尾部有一个凸起的圆孔,那里系了一根绳子。伯父将绳子挂在脖子上,拿起哨子,将哨嘴对准自己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再使劲吹出,气流在哨身里回旋,撞击内部的小铁球,使其翻腾、跃动,化作一道尖锐的鸣声,从小小的哨孔内冲出,直上青云。哨音刺破了云层,在村庄的上空回荡。三声哨响,村民们朝着伯父站立的堤坝处紧急集合。
生产队六十六口人全部站在了伯父面前,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伯父,这个生产队队长下达了一个命令:即日起,举全队之力,修堤坝,一定不能耽误春耕生产。
二
在没有大型机械的年代,在国家财政困难的年代,没有上级拨款,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捐款。伯父不等不靠,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帮到他。他等不起,靠别人也靠不住。
清淤是修筑堤坝的第一步。常年积压在塘底的淤泥导致鱼塘的储水量减少,鱼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堤坝已毁,索性利用这次机会将淤泥清理出去。相对于修筑堤坝,清淤是轻松的,几个大男人进入鱼塘,有的负责用锄头挖泥,有的借助一种俗名叫作“撸谷扒”的木制工具,推着淤泥往堤坝的缺口处赶,只需将淤泥赶出鱼塘就大功告成。鱼塘的下面是成片的稻田,淤泥流到哪儿就肥到哪儿。
最难的还是修筑堤坝,那是一项大工程。水利工程是千百年的大计,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工程如果不合格,不仅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还有可能祸及后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城里已经不缺钢筋混凝土,可是生产队太穷,根本没有钱去购买钢筋水泥,于是,大型石块成为修筑堤坝必不可少的材料。
那天,伯父在鱼塘边给全村人召开了会议,除了不足15岁的孩子和年满60岁的老人,所有的人员都要上阵。老人和孩子承担各自家庭的家务,青壮年加入修筑堤坝的队
伍。大家没任何异议,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鱼塘是集体的,人可以不吃鱼,但是不能不搞春耕生产,每个人都要靠一亩三分地糊口活命。田地的多少是按照人头划分的,人多的家庭,田地也多。
每天清晨,伯父早早来到鱼塘,摸出他那铮亮的哨子,吹响村庄里的集结号。哨音在村庄上空激荡回响。哨音就是命令,生产队的村民闻声出动,带着工具向鱼塘集结。
没有人偷懒,没有人耍滑。清淤很快结束,开始修筑堤坝了。挖基脚是第一步,没有深厚的基脚,将堤坝建在泥土上,再坚固的堤坝都禁不住水的冲击,管涌这种水患最常出现在基脚不牢的堤坝上。伯父带着村民在原来的堤坝处往深处挖掘,一铲一铲的泥土被抛出地面。直至深入两米,村民们才停止这项工作,然后开始采石。
山里有一大块天然的石壁,占据了整座山的大半边。在千万年的风化中,无数英雄豪杰都化为尘土,可时间在这坚不可摧的石块身上却似乎静止了,除了将其表面抚平,再无痕迹。石块呈赤黑色,光滑如镜,坚硬如钢。在没有破碎机和切割机的年代,面对如此巨大的石壁,唯一有效的开采方式是使用炸药。经过批准,伯父从市场上买来了炸药。炸药纵然厉害,如果没能放置到石块的内部,也无法对石块构成威胁。要将炸药送入石头的“腹部”,就涉及凿洞。在石块上选择一个点,用水润湿石头,用钢钎对准这个点,一人双手扶住钢钎,另一人挥动铁锤砸击钢钎顶部,让钢钎一点一点地锥入石块。扶钢钎的人需不时转动钢钎,否则钢钎会与石块死死地咬合在一起。
伯父调兵遣将后,也加入到修筑堤坝的大军中。他是凿洞的好手。一根直径五厘米的钢钎在伯母的手中不断转动,伯父手持一把四五斤重的铁锤,高高地扬起,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钢钎的顶端。通过力的传导,手持钢钎的伯母似乎也跟着震颤了一下。为了抵御这沉重的力道,伯母戴上了手套,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钢钎。每砸击一次,伯父会将铁锤再次扬起,准备下一次砸击,伯母会趁着这短暂的间隙转动钢钎。
夫妻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凿洞是危险的,如果两个人配合不到位,手扶钢钎的人只要稍微偏移,或者挥舞铁锤的人有一点偏差,铁锤将无法落到钢钎的顶端,而极有可能砸到扶钢钎的人身上、手上。那将是巨大的灾难。铁锤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钢钎一点一点深入石头的“腹部”。伯母不时往洞口灌水。钢钎与石块猛烈撞击,迸发出巨大的热量,需要水来降温。
水可以降低钢钎的热度,延长钢钎的寿命,更能将粉碎的石灰融成泥浆。泥浆集聚到一定程度,伯父就将一根竹管放入石洞,用嘴将泥浆吸出来。伯父吐出满满一管泥浆后,又开始下一轮吸取,直到泥浆吸完,他才用清水漱口。这艰苦的环境,不是当事人简直无法理解。一个上午,都很难凿出一个洞。太阳越升越高,到了饭点。伯父找来较大的完整石块盖住洞口,防止碎裂的沙石掉入。伯父下了山,勤劳的村民们还在做事。
没有伯父的哨音,他们是不会离开的。伯父吹响了哨子,辛苦了半天的村民各自回家吃饭。吃完饭,过不了多久,下一轮刺破云层的哨音又会响起,那是下午的出征号。
三
一个黑黝黝的石洞呈现在眼前,看不见底,伯父参照钢钎的尺寸,大致判断出:洞深约一米,直径约五厘米。伯父将炸药一节一节地放入石洞,将引线留在洞口。点火前,伯父吹响哨子,尖锐的哨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时候,伯父双手放到嘴边,呈喇叭状,对着旷野高喊:“放炮了,走远点!放炮了,走远点!”听到伯父的声音,乡民们纷纷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伯父见大家藏好了,才点燃引线。引线“刺刺”地冒着火,他撒开脚丫子狂奔到提前找好的安全地点。约三分钟的光景,“轰”的一声巨响,大地猛烈颤动,以爆炸点为圆心,巨石开裂,破碎的小石块漫天飞舞,散落至百米开外。
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伯父琢磨出了绝招,他在凿好一个石洞后,用石块将洞口封存起来,然后凿另一个石洞,待凿好十个洞,他在里面都放置好炸药,找来十个精明能干的男人,一声令下,十个男人同时点火,同时撤离。十份炸药同时爆炸,足致山崩地裂,其威力不亚于一场地震。一块又一块大型石材从深山里开采出来,伯父召集汉子们将它们抬到堤坝。石头离开居住了上千年的老家,成为堤坝的一分子,肩负起守护村庄的使命。
基脚已经挖好,毛石和料石都已到位。
没有钢筋混凝土,只有少得可怜的水泥和沙子。砌石头的诀窍就是内外搭砌,上下错缝,拉结石和丁砌石交错设置。砌石工程按其坐浆与否分为浆砌石与干砌石,而水利工程是千秋伟业,虽然生产队很穷,但是也来不得半点马虎,于是勉强采购了一些水泥。
沙子则从河沟里挖掘而来。干砌石是指不用任何灰浆把石块砌筑起来。一般用于护坡、护堤工程,工艺比较简单。浆砌石具有良好的整体性、密实性和较高的强度,使用寿命长,有较好的渗水、漏水和抵抗水流冲蚀的能力。施工采用坐浆砌筑的方法。
伯父是农村的全能型人才,除了擅长农活,也精通捡瓦、砌墙等技术活。砌石之前,他将铺筑面清理干净,剔除表面松散的岩块,选择质地均匀、没有裂缝、没有风化痕迹的石块。一切准备就绪,伯父开始坐浆。由于岩石的吸水性弱,因此砂浆稠度也比较低,坐浆完毕,他将料石放于泥浆之上,以坐浆溢出为度。石头一块一块地往上砌,碰到间隙,伯父会找来合适的小石头填补。竖缝灌浆也是一道重要的工序,伯父将水泥砂浆用捣叉捣实。伯父常说:“砌石头,重在掌握平、稳、满、错四字要领。”休息的间隙,伯父还要给男劳力们做详细讲解:平,同一层面大致砌平,相邻石块的高差宜小于三厘米;稳,单块料石的安砌务求自身稳定;满,灰缝饱满密实,严禁石块间直接接触;错,相邻石块应错缝砌筑。在伯父的指导下,大家的手艺都得到了提高。整座石墙平整美观,大、中、小块的石头都派上了用场。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石墙砌到一定的高度,就需要垒土。一担又一担的黄土被村民们挑到了堤坝,没有压路机的村民们用锄头、拍子等简易工具将松软的泥土紧密地拍合在一起,形成连体。为了让泥土更紧实,在下午收工的哨音响起前,村民们会挑水浇灌地面,让黄土坚硬起来。
堤坝甚高,有十米出头。石墙砌到两米,在平整了表面后,紧接着的墙体较下部墙体要内移二十厘米以上的距离,以形成梯度。太高的石墙,如果完全垂直砌上去,最终只有倒塌的结局。伯父没读过什么书,更没有学过建筑学、物理力学,他在实践中摸索出了这些宝贵的经验。
四
夜以继日的工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堤坝完工了。一道十余米高、四十余米长的堤坝如巨人般耸立在村民们的面前。最后一轮哨音在堤坝剪彩那天响起。伯父把哨口含在嘴里,熟悉的、嘹亮的哨声响彻云霄,在村庄上空回荡。站在他面前的村民们个个神情肃穆。伯父说:“同志们,堤坝修好了。
我们成功了!”憨厚的村民们不懂得鼓掌,他们用激动的泪水作出了回应。
堤坝一修好,家家户户立即投入到再也不能耽搁的春耕之中,伯父再也没有吹响他的不锈钢哨子,他不会在这个紧张时段打扰村民。
在此后近三十年的时光里,哨音悄然消失了。再后来,打工潮渐渐兴起,曾经整个生产队为之奋斗的鱼塘和堤坝似乎失去了意义,它们也在时光中沉默了。但当年村民们齐心协力修筑的堤坝仍然坚固,至今还稳稳地守候在那里。
前不久,我回到了家乡。看到那气势雄伟的堤坝,我想起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找到了伯父,当年叱咤风云的他在岁月的洗礼下老了不少。我问他当年的哨子还在吗,他想了半晌,从抽屉里找了出来,红色的绳子已经发黑,轻轻一扯就断了,光滑的不锈钢哨身也黯然失色。我双手摩挲着哨子,忽见已经六十出头的伯父双眼中有了神采。我想吹响它,却终究没有,因为我知道,纵然我将哨音吹得再激越,空荡荡的村庄也没有几个人听得到了。
我时常还会听见嘹亮的哨音,与其说那是我的幻觉,不如说是我的怀念。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