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黄昏都是一场盛大的邀请。

抓住天色未暗下来的时候，赶路。绕过起伏低矮的山岗，抵达河谷，一路太匆忙了，现在，才有时间细品这条河道。

这是一大片坦荡美丽的河谷，静静卧躺一条无声蜿蜒着的河流，河道比较狭窄，河水墨绿，流动纡徐。河岸上光秃秃的卵石滩生长着一丛丛长而光滑的芨芨草，远远看去很像成捆被缚住根部的麦子，再远处是成片直立的粗壮芦苇和长苞香蒲，有着挺秀的长叶片和光洁淡雅的色泽。目光的最尽头，是一片密林，到处生长着松树和杉树，间杂着几株白桦树、红栌和黄栌树，五彩的落叶掉了一地，仿佛铺上了一层彩虹地毯。向晚的太阳洒下光影，散落其间，摇曳变化不定。

每个河段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形状和颜色，眼前这条河也不例外。这是一条会变色的河道，河水一会儿蓝，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从远处看，它似乎映照出天空的蓝颜色，走近了看，靠岸边的地方，水先是黄澄澄的，再往河中央，河水变成淡绿色，然后渐次加深，直到水波一律地呈现了全湖一致的深绿色。苏东坡有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和清风明月恬然互适，两不相侵。世界上没有比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幸福的了。抬头望向天空，明月尚未轮值，头顶却有大量小虫在飞舞，是摇蚊，在靠近头发的上空开起了舞会。遂童心大起小跑几步，跑到西，蚊柱就跟到西，跑到东，蚊柱就跟到东。索性张开双臂加快速度奔跑，蚊柱也跟着加快了飞行的速度。于是我开始在河岸边飞奔起来，风不由分说扑腾而来，穿过双肋再呼啸而去，这也是一种“披风”了。当元帅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太棒了，这真是个美好的黄昏。

忽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地传了过来，灌木丛里戴菊鸟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纷纷扇动翅膀，转眼就飞到了河对岸的松柏林里。我猛然扭回头，朝河对岸松树下面的驿道望过去，一片激烈杂乱的犬吠声、马蹄声和牛蹄声正追逐着奔驰过来，在明亮的朝阳中闪动如影，颇有惊心动魄之感。

是牧民秋季转场。

这时，马蹄声更近了，一个年轻英武的牧民骑在马上，他有着一头褐黄色的头发，个子不高但很结实，浑身英姿勃勃，非常像名骑士。骑士牧民在马背上前俯后仰，挥着鞭子，赶着一群牛羊，而且他骑的那匹马简直神气透了，像他一样无懈可击，那是一匹威风凛凛的马。

转眼之间，骑士牧民已越过河滩，朝我这边飞奔而来。马蹄扬起带来沙土飞旋，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骑士牧民已冲到面前，看到呆立在河滩边的我，他挥了挥手，随即纵马而去。

阳光渐变成了金色，夕阳照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幽静的河滩，水面蒸腾起一层水雾，混在还有几分寒意的风里，划在脸上带来一道道的瑟瑟感。天空中，南飞雁阵的踪影已消失了，那些敏感地嗅到寒气的飞禽早在秋意初起时，携家带口，一路向南，又一次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迁徙之路。

河水依然静静地向前流淌着，带来一阵阵混杂着树叶香的清新味道，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皱纹。不远处，一头白肩雕一动不动地停在一棵倒下的水曲柳上。

一路向前，不能回头也不能停留，这是一条河的宿命，人何尝不是如此？生命是一场单程旅行，永远都不要停止前行的脚步，直到生命的河流枯竭为止。

两岸草色呈土黄色，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草木，经历了春夏时节充满蓬勃绿意和丰盈汁液的生长，此刻逐渐干枯，和土地融为一色。空旷、岑寂、萧瑟，一望无际的深秋下的河谷，让人心生几分苍凉。信手翻开脚下石头，一小块潮湿的泥土袒露出来，几只不知名的食腐性虫豸瞬间没了庇护之所，慌乱逃窜，快速钻进更湿的深处不知所终，阴暗潮湿的所在才能让它们安心。

不觉天色有些暗了，随着太阳西下，密林深处，光影像团团火焰慢慢暗淡、熄灭。

河谷一向天黑得晚，虽然时令已是九月底，但太阳还是拖到晚上近九点才慢吞吞下了山，随后，一轮清朗的明月懒洋洋地挂上天边，是近乎圆形的盈凸月。

夜晚如期而至，气温明显低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月色的薄纱中，影影绰绰。河面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仿佛被撒了一把银色的沙子。周围静得出奇，时不时传来轻微的泼剌声响，是鱼儿跃出水面，然后又像杂技演员钻火圈一般在空中交错而过，消失在水里。几只野鸡忽高忽低地掠过一株株水边的芦苇草，几片落叶掉在河面，卷入小小的旋涡，不停地打转，而后任由河水顺流而下。

夜更深了，河谷幽暗，长风直扫，寒意愈发浓厚，我打起了长长的哈欠。

抖落一身寒气，涉过浅滩，穿过草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好多夜蛾在草丛里扑来扑去，蝙蝠也飞出来了，悄无声息地交错着飞过。一些大甲虫兴许是被脚步声所惊动，呼啦啦腾起，带起鸣声四散，东闯西撞胡乱飞着。要还在夏日，贪凉穿着短衫短裤在草丛里奔跑，草叶伸张开的锋利边缘，该会在你裸露的肌肤上划下一道道浅浅的口子，各种认识不认识的虫虫们，该会将吐出来的口液、丝浆，拉出来的粪便，一一蹭上你的双腿，让你阵阵发痒，直至秋意渐起才消失。

走过坦荡美丽的河谷，再绕过起伏低矮的山岗，潺潺水流声，夜鹰聒噪的叫声，越来越远了。

晚安，深秋的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