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掠过的天空

周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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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苡:民进会员,南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20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东海岸》《湖南教育》《衡阳日报》《衡阳晚报》《衡阳作家》《德阳散文》等报刊及网络新媒体,收入《船到衡阳柳色深——中国散文学会衡阳会员优秀作品选》《石鼓书院的月亮》《唯有南岳独如飞》等诗文选本。参编《南岳辉煌30年》《天下南岳》《寿岳乡韵》等读物。

有蓝天做伴,与雁阵为伍,所遇皆是欢喜。
癸卯荷月,太阳载着我们一路飞奔,驶向衡阳县洪市镇礼梓村余家组。这是第三次参观夏明翰故居,果真同而不同。相同的是革命的真理,铁一般的信仰,一座不朽的丰碑屹立在华夏大地。
风吹过故居门前的树林,每一片绿叶摇曳着金子般的光芒,仿佛那句“还有后来人”的呼声不绝于耳。故居前一口方塘,荷风微微掀起一池涟漪,三两只家燕斜斜掠过水面,牵来云影悠闲地漫步。
第一次来故居,方塘前面是大片的田地,新翻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一切皆是崭新的。第二次来,稻田的秧苗刚刚插好,稀稀疏疏的,静默在衡岳云烟里。第三次来已时隔一年后,青青的禾苗正迎着荷风抽穗灌浆。车停在偌大的纪念广场上,一条不足半米的泥巴小路已铺好彩色地砖,蜿蜒地伸出手臂迎接着每一位后来人红色的足迹。
“夏家一门五烈士,革命理想高于天!”同行诗友不禁感慨信仰的光芒,为亿万中国劳苦百姓照亮的锦绣前程。不同于大多数家境贫寒、农民子弟出身的革命者,夏明翰出生在殷实的封建官宦世家,却偏偏走上革命的道路,而且越是艰险越英勇向前。夏明翰的父亲本是一个开明人士,担任过湖北秭归的知县,加过封三品衔、戴花翎,进封资政大夫,被派往日本考察政务。而出生在衡山脚下的母亲陈云凤,更是一位追求科学民主和维新变法思想的女性。当年轻的夏明翰抡起斧头,将那棵平时连枝叶都不曾折过的桂树奋力砍倒时,更发出了对封建黑恶旧势力最强烈的控诉。
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我们静候着时光的挪移。故居正门旁边的墙上一张衡阳县导游图很有吸引力,一张巴掌大的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打卡的景点,其中紧挨着夏明翰故居的有王船山故居(湘西草堂)、彭玉麟故居、琼瑶祖居(兰芝堂)、曾熙故居,手机导航搜索,均不过二十公里的距离,不禁怦然心动。
有人说,大美衡阳有三座山。一座是自然之山:南岳衡山;一座是宝矿之山:水口山;还有一座是思想之山:王船山。王船山,这位出生于衡州府王衙坪的伟大爱国主义思想家,被学界列入中国古代十大思想家、世界四大唯物主义哲学家,影响极为深远。
湘西草堂的院落不大,古木参天,阳光稀疏地钻过叶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投下斑驳的疏影。这栋简易的湘南民居默然地隐匿在一处低矮的山林里,若不是导航提醒,就算近在咫尺也难以发现。先前,听那些研读过其著述、研究了其思想的学者感言:“船山的作品之深奥晦涩,一般人读不懂,也不会读。”作为家乡人,我也未曾拜读那些卷帙浩繁的著作,着实惭愧。对于他的认知,最初源于“续梦庵”——青年时代的船山先生曾隐居在南岳后山方广寺周边的山林。两年前,南岳诗书画社组织“衡岳诗路之旅”考察活动,我随行找到了船山“续梦”的秘境:这间隐藏在南岳莲花峰腹地的草庐,虽历经多次修缮,但仍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荒草萋萋间,一块空坪在黄沙潭附近的茂林修竹中若隐若现,让人顿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慨,只有一只忠实而威武的石狮子依然蹲守在千年的关隘。
这位自称“南岳遗民”的思想大家,曾在方广寺周边秘密发动寺庙僧人和农民参与反清复明的起义,可惜行动尚未实施就已败露,他四处躲藏,并终生不曾剃发易服。在南岳后山隐居的十余年间著书立传,船山先生还写下过一些关于南岳的诗词散文,如《南岳摘茶词》《莲峰志》等,这些文章让我自然对先生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思绪随着走进草堂的脚步回到了现实,正堂挂着船山先生身形消瘦而精神矍铄的画像,两边挂着自题画像的中堂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两旁还有梅兰竹菊的木雕陈设,正上方悬着一整块木匾,刻着“岳衡仰止”四个行楷大字,左下方数行行书落落大方。正堂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历代名流题写的对联,左手边墙上挂着的一副对联“湘水衡云留正气,楚辞孤竹证同心”。落款是“衡阳陈墨西敬题”,引得众人驻足。对联的内容透着一股凛然的崇高正气。题写该联的作者陈墨西,是琼瑶的祖父,一位民主爱国人士、教育家,而琼瑶祖居在离此不远的三湖镇大波村。
草堂正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展陈了船山先生几十年隐居在草堂著书立传、教书育民的故事。出了草堂的大门,清风送来阵阵荷香。堂前左侧那口不大的池塘被翠竹紧紧抱住,不知是不是蘸饱了先生的笔墨,此刻仿佛映满了先生的身影。先生是否常在此处驻足沉吟呢,不然,池塘旁的杂屋门柱上,怎会留下其题写的楹联——“密云松径午,凉雨竹窗秋。”或许,这口池塘正是先生阅尽天地间疾苦的泪眼,时过境迁,如今池中倒映着天光云影,闲适美好。
沿池塘绕到屋后,可见半块姜地;再往上穿过一片僻静的竹林,一个亭子名曰“莫急”。亭前一座场景式雕塑,将先生的日常鲜活地展现出来。船山先生手提一桶水,煮好一壶茶,倒上一碗,递给路过的农夫一家,淡然地说:“莫急,莫急,过来坐,呷口茶!”当地流传船山嫁女的故事。人家嫁女儿,忙得不亦乐乎,他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女儿出嫁那天,他不紧不慢拿出一个木匣子。女儿打开一看,泪眼婆娑,原来里面全是父亲多年苦心耕耘的手稿。这位靠卖姜维持生计的老父亲,一生再无值钱的物什。然而,正是这些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手稿,让他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一座高峰,成为与黑格尔齐名的“东西方哲学双子星座”。
从草堂的右边小路折返时,逢着一树数百年的老紫藤,粗壮的藤蔓扭动着腰身,如一条蟒蛇缠绕着几棵古木,也似一袭紫衣的裙裾在风中舞动。据说,这棵紫藤正是船山先生亲手栽种的。在飘满紫藤花的石径上,我们仿佛仍能看见那个身形消瘦的老人坐在藤下抚琴读书。
琼瑶祖居离湘西草堂并不算远,和彭玉麟故居相距更近,这正如琼瑶的高祖父陈大源与彭玉麟的关系一样,于是我们索性一一拜访。陈大源曾以军功被彭玉麟奏任为广西候补知府,湘军水师(长江水师)湖口炮船厂总办。琼瑶的祖父陈墨西是国民党元老、辛亥革命元老,著名教育家,湖广文化名人。其父陈致平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而琼瑶作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亦是华语世界的一张“文化名片”,陈家真乃翰墨飘香的书香门第。
这座修葺一新的湘南民居建筑依山面水,是青墙灰瓦的砖木式结构,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米,其规模绝不逊于夏明翰故居。兰芝堂正大门朝着一口方塘,两边厢房相对排布,共有房屋58间,被四周青山翠竹簇拥着,宛如一颗缀在林间的明珠。
我们去彭玉麟故居时,其尚处于大规模修缮之中,那偏居于大院落一隅的几间老房子仍在诉说着昔日的光景。透过两扇木门的缝隙,堂前一幅兵部尚书彭玉麟的画像十分醒目,“绝少五千柱腹撑肠书卷,只余一副忠君爱国心肝”一联将其一生功绩铭记。我忽而想起在衡阳市江东文化风光带有一处名为“退省庵”的地方,也是这位晚清重臣的住所。身为“中兴四大名臣”“湖南三杰”之一的彭玉麟的故居不见豪奢,反而十分简朴低调。1869年春,彭玉麟回到老家,“以渣江旧居久荒圮,于府城东岸作草楼三重自居”,并自题门联“水得闲情,山多画意;门无俗客,楼有赐书”以表志趣。这位为官清廉、治军严谨、为人刚正的湖南人,一生只爱梅姑一人,一生为之画了十万幅梅花,在南岳福严寺院内的墙上至今仍刊刻着几幅他的梅花图。回湘养病期间,他奏请朝廷颁旨迁建“船山书院”于湘江中的东洲岛上,并独自捐银12000两,使原来的一个县级书院升格为道级书院,不得不令世人景仰。他去世之后,朝廷将其安葬在今衡阳县樟木乡南塘村的彭祖山上(位于南岳至衡阳之间的107国道边不远处)。
这两处故居充其量只算草草路过,我们还要前往衡阳县石市镇石狮村的曾熙故居。曾先生是我国杰出的书法家、画家、教育家,海派书画领军人物,其书法以汉隶圆笔为本,下穷魏晋,沟通南帖北碑,融合方圆,与李瑞清并称“南曾北李”。早先,我的书法老师就不止一次叮嘱我,要多读书多临帖,比如近现代写碑的名家作品。曾熙先生的大名便是在那时第一次在我的耳畔响起。癸卯春,在湖南省美术馆“客中月光照家山——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上,我第一次看到曾先生的手迹,欣然拍给老师看。
车子在一条并不宽敞的村路边停下,村道左边是一排围墙,右边是一条小溪,溪前有一大片青葱的稻田,往远处眺望,群山给稻田镶上了一条黛青色的边。我笑着指向一座高山:“这座大山怎么看上去像南岳衡山,那最高处是不是祝融峰?”大家笑了,我也笑了。衡阳县,不就是衡山的南面吗?原来,我们离家这么近。
站在曾熙故居门前,竟觉得衡山有着无法逾越的高度。路边的园门紧锁着,一副魏楷楹联“游览天人万合为一,咏怀古昔情生于因”,诉说着曾先生的品性风格。沿着村道再往前行十余米,便见谭泽闿题写的楷书木匾——“曾熙故居”。门上楹联是曾先生亲题:“参透庄生齐物论,宁知陶潜止酒诗。”旁边还有一扇大门,上方挂着“慈德堂”木匾,是李瑞清题写的,门上楹联为“从金石立命,以书画颐和”。
曾家门前未见半亩方塘,这跟我们之前寻访的故居不大相同。
原来,曾熙出身贫寒,两岁丧父,靠母亲为人缝补浆洗,艰难度日。但他勤奋好学、聪慧过人,曾官至兵部主事,也曾“投笔从戎”抗击日寇,他曾为衡阳石鼓书院、汉寿龙池书院主讲,还曾担任湖南教育学会会长、湖南南路优级师范学堂监督,也曾绝意仕途闲居家乡,鬻字画、授门徒为生,更与李瑞清并称“南曾北李”,与吴昌硕、李瑞清、黄宾虹并称“海上四妖”,与李瑞清、沈曾植、吴昌硕并称“民初四家”……
然而此刻,曾家的大门紧闭着。我们向路过的村民打听,村民说不久后会开门的。但要等多久,谁也说不准。在故居侧边有一棵高大的树,比手掌还要大的叶片繁茂地向四周伸展着,掌心结满了一团团黄色的小果儿,清风将成熟的果子摇落了一地。我刚要问,村妇和小女孩子走到树下将熟透的果实一粒粒拾起来,随手放到窗台上,对我说:“这是六月枇杷,晒干了泡水喝,是止咳化痰的良药。”
我们不舍就此离去,试图透过木窗格子往里面瞧,果然屋内有不少展览的字画作品。正惋惜之时,一辆小电驴在门口停下,戴着草帽的中年妇女笑着向我们走来,问:“你们是来参观的吗?”我上前搭话。她在包里、车里找着什么,原来钥匙忘在家里了。
“你们要不要这个?”她掏出一包黑乎乎的小果实,说:“这个是我们当地的特产枇杷,吃了不咳嗽,专治喉咙痛。”我们说好等她回家拿钥匙和枇杷,希望进入这扇紧闭的门。
“我家原来就住在这里,爷爷是曾老爷的用人,一直住在这里。”她边说边打开故居的门,曾老的画像挂于正堂之上,两边墙上满是曾先生的生平事迹。中年妇女指了指左边一间房,说:“我就是在这间房屋里结婚的。”屋里摆着一些木桌椅,四周挂满了曾先生的字画。一幅幅山水字画从镜框里透出拙朴古雅之气,述说着这位书法家、教育家的高尚情操和对艺术理想的执着追求。
南岳自九峰山蜿蜒直起祝融,其间多奇石,或依山筑堡以避乱,或结茆种瓜以为业。此写石头寨境也。山石云气舒翔,其产茶多异香。其人寿常至百岁,距髯山居之庐直十余里耳。山人尝以云茶芽相赠,每取宇石岩泉水煎之,其味清以瑟,今八年不饮此茶矣。写此,颇有莼菜之思。
有些泛黄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南岳结庐图》引起了我们的注目,图上题写的文字记录了南岳衡山的奇石异景,引发了曾老对南岳云雾茶的回味,生动地展现了其对家乡的款款深情。即便不是真迹,亦丝毫掩盖不了曾老高超的艺术造诣。
我抬头仰望天空,一群大雁正飞越巍峨的衡山,盘旋在九曲回肠的湘江之上。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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