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芝:湖南岳阳人,供职于平江县机关事务中心,有作品见于省、市级刊物。
驱车四百来公里,历时五小时,随着窗外山川逐渐被繁华取代,湘西口音夹杂着各地方言嘈嘈切切,一排排独具苗族风情的吊脚楼径直地闯进我的眼帘。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凤凰古城。
不远处,南华门高高耸立,可比肩层楼。穿过正门行进几十米,古城轮廓就清晰了。黑色的墙体搭配偏青色瓦片,再辅以朱红色栏杆,青石板错落有序排列成纵横交错的街道,深秋的阳光下,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熠熠闪光。
一同被照亮的还有十年前的记忆。对,就在前面不远的一处签名墙,我快步走过去,睁大眼睛寻找当年在此用黑色中性笔写下的“某人永远只爱某人”的诺言,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历经岁月的侵蚀、风雨的洗礼,又有新的恋爱誓词层层叠叠,要找到那一处小角落,仿佛是大海捞针,且这根“针”八成已在茫茫大海中隐没消失。
的确,没有找到。但十年光阴已去,这座古城注定成了我情感深处的牵绊。
沿着导航路线到达客栈,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坐在阳台上眺望沱江,此时,风吹动碧绿色水波,吹皱了两岸建筑倒影,远处缭绕青山的雾气更加浓郁,隐约间古城建筑竟有朦胧感。“一座青山抱古城,一湾沱水绕城过。”沱江曾被比喻成凤凰的母亲河,倚城起势的南华山更被誉为父亲山。我在心里想着:若是晚间登临山顶看古城灯火,眼下该是怎样的盛景?
就在这一念之间,脚步就来到了神凤山风景区。从山下往上看,山不算太高。感冒过后身体还有些虚弱,攀爬时微微喘息,好在到达山腰处时古城全景就尽收眼底了。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夜间的古城早已褪去朴素淡雅的外衣,在灯光下盛装登场。继续拾级而上,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下模糊的山峦,终于到达一座名叫“引凤桥”的桥上。我沿着桥向前走,留意着两边结满的许愿红丝带,脚下木板发出吱嘎的响声,摇晃中丝带也随之舞动起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代表好运和对幸福的期盼便是引凤桥的意义所在吧。从这头走到那头,并没有很长的距离,但在行走中,我分明感到了时光的漫长浩瀚。
三年前,我也是在此处观景、许愿,那是人生中又一次情感激荡的时候——女儿持续几年的咳嗽,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我们到处寻医问诊,甚至连偏方都没放过。从诊所到医院,从平江到长沙,从普通号到专家号,诊断单据层层叠加,医生每回都会开一堆药,换来的却只是短暂的缓解,过不了多久又会复发。这病算不上大病,更不是重病、急病,但久治不愈的无助感牢牢攫住了我,想着孩子小小的身体遭受冰冷的器械检查,小小年纪就与药为伴,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暗自流泪。
有着相同际遇的人大多喜欢抱团取暖。此时有一位朋友,她的孩子也患有这种病,我们时常交流治疗方案和照顾孩子的感受。有一次,她提议带孩子去凤凰小住几日。我眼前瞬间浮现出曾经游历凤凰的场景:连绵起伏的山脉,穿插着流淌的沱江,影影绰绰的村落、民居,逼仄、幽深而弯曲的小巷……当即接受了朋友的建议。
如今,我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在成百上千条红丝带里,我仔细找寻女儿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下的心愿,我记得是:希望我的病快点好起来,不要妈妈担心。孩子的懂事实在戳心,回想起来,竟让此刻孤身一人的我动容落泪,不免想起当时一家人在此的情形。这里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若是找不见写下心愿的红丝带,就说明被上帝选中了,过不了多久,愿望就会实现。许是太渴望孩子痊愈吧,我愿意相信这种说法,又或许只是寻求一种心理慰藉。自从凤凰回来后,孩子吃的还是原先的药,病症却显而易见地得到了缓解。如今,除了偶尔清嗓子,孩子基本上不咳嗽了。我当然知道医学才是科学,此前医生反复提及,这种病随着孩子长大、抵抗力增强,会渐渐自愈,但对一个母亲而言,眼前的红丝带明显具有特别的意义。我在心里祈福:愿孩子永远健康,平安喜乐。
自此,凤凰在我心里被赋予了一种美好的期盼,是灵魂栖息之处。
待我从山上下来接近古城时,路边不同的游人穿着苗服拍照,有的还在直播,“啊、啊”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结伴的行人与灯光一起装点这个隆重的国庆节,不远处有烟花升入夜空,一团团炸散……瞬间,我有种加入众人的冲动,只是,烟花很快归于沉寂。我不由得想到了姜夔的词,“花满市,月侵衣”,难道他也曾这般,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怀念过往?
记忆闪回。这天早上还在四百多公里外的平江,在抖音刷到凤凰古城古韵悠长、游人如织的画面,像是湖面突然被投去一块石头,我心里溅起一片水花。我马上跟家里人打了招呼,将家事和孩子安排妥当,孤身一人来到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从古巷回到客栈已过了十二点,古城渐渐恢复了宁静,我也在疲惫中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清晨,古城游人还不多。走出临江客栈,面向沱江站了一会儿,江面碧波微漾,北方青山晴岚暖翠,近处却是云青欲雨。我乘渡船随沱江而下,船靠岸,沿着长长的石板路,走一段窄窄的小巷,目光集中在小巷尽头一个小巧玲珑的院落。我走进去,门前上方悬挂着一块遒劲沉凝的大字横匾,“沈从文故居”,正房高大宽阔,陈设着先生从前用过的床铺、书籍等,很有生活气息,西厢房陈列着各种著作,雕花窗下摆放着先生创作《边城》时用过的大理石贴面木桌。我驻足良久,想象着先生在此创作时的情形。
尽管斯人已逝,一墙之隔的“沈从文书屋”却宾客满座,我不由得走进去,找到临窗的位置,拿起先生的传世之作《边城》,这本书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但我愿意再一次沉浸于他的字句中。“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也许每个年龄阶段的心态不一样,少年时为翠翠未圆满的爱情感到遗憾,当自己历经生活许多磨砺之后,则更感动于那位老船夫的坚守: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身的意义,在不可知的命运进程中,只有“活下去”和“怎样活下去”的概念和欲望,这大抵是普通人最朴素的生活表达——对生活的坦然和热爱。境由心生,如果说,翠翠的原型是《湘行散记》中先生在泸溪绒线铺偶遇的爱而不得的女子,那么,静静地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的老船夫形象,是不是先生对自己热爱和坚守的文学的一种隐喻呢?
汪曾祺为老人家八十岁生日写过一联诗:“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让人宽慰的是,小说中老船夫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带着顺顺不幸遇难的遗憾去世,但先生晚年还能回顾一生经历的事情,悠然写下《从文自传》。恍然间,感受到先生精魄仍在。我合上书本,放回原处,站起身对着墙上先生晚年的照片鞠了一躬。在潜意识里,我试图汲取几分先生的文学精魄,在我有限的认知里点燃灵感的火种,并希冀,此后,文学和精神蔓延成一片熊熊烈焰。
不知不觉临近中午,我从书店出来,穿行于古巷中,青石板路面被脚步叩响,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下店上宅式的二层木结构店铺。静静地走着,有一种沁入骨髓般的深长的惬意。我突然想到,这座古城曾见证和滋养我的爱情,又以极深沉的体贴慰藉过亲情的疼痛,而除了在朋友圈炫耀的照片和所谓的景点,我似乎未曾有心理层面和精神层面的获得,但此行不然,我在古城慢慢行走,细细打量,不觉生出了诸多感受和思考,这,或能算是一种弥补。
眼下,秋风时作,江水潺潺,似乎时间也慢了下来。这座承载我文学情愫和生活思考的古城,我只想好好看看。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