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海桃:女,华容县作协副主席。在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散文50余万字。
这是一座有灵性的山峦。我站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四处张望,旷古的山林,似乎藏匿着一条通往云端的天梯。风起、叶舞、云飘,山不再是山,而是遗落人间的神迹。长江、原野、落日、荒岩,成了高山的陪衬。
古老、苍凉的山川,见惯了时间的肃杀之气,因此并不慌乱,当春色铺满大地,万物又将开启一场重温旧梦的生命轮回。
山的气势,不在于辽阔,具体面积有多大,而在于对万物的兼容、温柔。它奉献自己的土壤,让每一颗种子发芽,每一棵树长大,每一朵花盛开,每一条藤蔓攀缘,每一株野草躺在它的怀抱,对着天空深情地呼唤,每一根荆棘可以依偎在每一棵树的身下,它们借春色萌芽,秋天染霜,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就连一个细小的虫卵都可以依附,暮归的牛羊披着彩色的晚霞,被主人吆喝着,摇晃着肥硕的身姿。夜晚,一座山归于寂静,化作圣洁的巨人,庄严、肃穆。
我与山的重逢,多次出现在梦境,梦里的我犹如一只轻盈的鸟儿,从一棵树尖飞跃到另外一棵树。自小,我经常打着赤脚去山上采蘑菇,记忆深处残留着脚底尖刺扎过的疼痛。可是,这份痛感成了我心头一丝抹不去的念想,那是我对故乡的执念啊!
每次走进小墨山,仰望它,总会心生敬畏。它是长江跨鄂入湘第一山,滚滚长江似一把巨大的刀,将湖北、湖南劈成两半,浩瀚的长江横卧在小墨山的身下,江水滔滔,林海茫茫。山的雄伟,水的灵秀,形成了江南水乡独特的地理风貌,亚热带气候赋予了小墨山土壤湿润、水源丰沛的优势。千百年来,沧桑巨变,王朝更替,岳飞在此驻军,村民们为了答谢岳飞,做了黏米团子,献上一份崇敬之礼。动荡的狼烟被辽阔的山林过滤,腥风血雨的历史在时光的年轮下被碾压,一条平坦的柏油路延伸到深山,这就是风云变幻的人间。人在山中,会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仿佛挣脱了俗尘的羁绊,往日的浮躁、烦闷,烟消云散了。
一条去山顶的路,微陡。一些圆润的石头紧紧地咬住土地,如同土壤里长出来的蘑菇,被削去了伞尖,经过打磨后,露出光滑的平面,青色石板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路过的人,会留下浅浅的鞋印。
碰巧,会遇见一群陌生人,在石头上擦肩而过,不自觉地将身姿微微右倾,彼此间并不刻意寒暄,微微一笑,就心领神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大山深处,突然变得亲近,城市里的疏离,此刻烟消云散。人的一生总是在遇见不同的人,见识不同的景色,真正能记住的,只是寥寥。
过了一个山头,半山腰有人对着大山呐喊,发出一连串的“喔呵!喔呵!喔呵……”畅快的长啸会迎来和声,人群中有人情不自禁地来一长句“啊哈!啊哈!啊哈……”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声音的交融,让整座山充满了活力。这时,山林不再神秘,人属于山,山属于人。阳光在密林里跟人捉迷藏,树影重重,人影摇晃。古树岿然不动,一份原始的幽静,令人心境悠然。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乍一看,以为是一团迷雾,细长细长的青烟,恰似一股神秘的仙气,在山上盘旋、缠绕,密集的森林越发深不可测,内部隐秘的空间,在怎样的深处?起伏不平的山脉,给了我无限的想象,我只想待在山上做一回神仙。
山上没有庙宇,只有一个小寺,住着几个修行的隐士、尼姑。他们来自异乡,有湖北、山东人,老隐士整天阴郁着脸,如山一般沉默,一言不发,不管是谁,他都不屑搭理。眼神木然,一些无法遗忘的暗伤,令他的神态冰冷、坚硬。长江对岸,是他的故乡。一江之隔,江上的轮渡来回穿梭,沉闷的笛声“呜呜”叫,飘进他的耳朵,他装作听不见,时常孤独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江水凝神。秋色掠过田野,大自然斑驳的色彩,楚楚动人,可是,似乎在他的眼里,只有永恒的灰色。
轻盈的烟,是从他的房子里飘出来的。
他正在厨房里炒青菜,阳光透过纱窗映在他的脸上,表情缓和了些许,添了一丝静谧、祥和的神色。我本来想主动搭讪,但找不到突破口,就静静地看他娴熟地端起青菜,倒入锅里,柴火很旺,房后的山雀闹得正欢,山泉水沿着小径流淌。饭后,他舀起一壶清泉,放几片山上采摘的新茶,碧绿的茶尖在沸腾的水里翻滚,壶里的水冒着热气,茶水逐渐熬出了浓烈的苦涩,他将其倒入一个有茶垢的杯子,端坐一角,活像一尊神像。或许,他早已将身心融入深山,如同一棵门前的老树,不言不语、不悲不喜、不争不抢,顿悟人生苦恼、俗世凡尘,真正找到了自我。人生如品茶,拿起、放下,简单、纯粹,这些禅理,他肯定懂。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修行不在于环境,而在于心境。故而,有智者说“大隐隐于市”的人生禅语。
后来,我舍弃了自己的好奇心。一个古稀的老人,他出家的缘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春天的小墨山,绿色从山峰一泻而下,万物迎着阳光趋向奔放,一粒细小的种子冲破土地的束缚,开出绚丽的繁花,一棵树安静长出一截崭新的枝丫。在山上,一朵花,一株草,都意味着,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
绕过羊肠小径,登上山巅。这会儿,我有点吃惊。辽阔的原野,犹如一幅被摊开的绝美画卷:春天的颜色,在远处,在近处,似乎布满每一处。是谁创造了这么奥妙的世界?我心中充满了清新青翠,飞越青山之巅的新奇。置身于无边的原野,我不再沉默,反而有一种高昂的兴致,脚下的树木变了戏法,忽然都矮了下去,借助于大山的高度,我有了“山高人为峰”的气势。天地之间,万物遵循阴阳五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水之间,雄伟的高山若为阳,奔涌的长江则为阴,阴阳互生,相互转化,演变成一个生生不息的空间。
一枚神奇的巨型石蛋,仿佛是侏罗纪时期从外太空砸向地球的陨石,它静卧于山崖峭壁之上,经历了亿万年风雨雷电的侵蚀,安然无恙,却没有逃过“破四旧”这场劫难,被一群人绑了上雷管,炸成粉末。如今看到的石蛋,是人造的赝品,用钢筋、水泥混合而成。站在石蛋的下方,仰视它,越发自觉人的渺小,大山会不会嘲笑人类的野心?
山顶,人工安装了一个梦幻的天空之镜。阳光洒下,一束耀眼的光芒,照见了春日、云彩、夕阳、夜空,过去和未来。春天的色彩,在镜面上,是浪漫的蓝色,人站在镜子上,如同行走于浩瀚的太空,浑身环绕着一圈神秘的光晕,时间静止,只有空间被无限填满。如果可以,就在镜面上躺下来,接受阳光沐浴,被山风抚摸,看一朵朵白云在天空飘游,在森林找到灵魂的避难所。
站在高处,俯视身下的山川,发现春天的田野充满了原始的爆发力,正在孕育着一场场秋天的收获。山脚下的村民,趁着天气尚好,在田野里忙碌着,有两个男人抬着一个桶,将鱼苗倒入水塘,溅起大片水花。他们对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期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果敢、胆大的村民,追赶着时代的潮流、政策的红利,养鱼、养虾。深挖出来的鱼塘,在无垠的原野,成了一个个好看的图案,人类依靠智慧,塑造出一个新奇的世界。
惊喜总是出其不意。就在我的脚下,杂草丛里,一块大石头上,一对野生的鹌鹑,应该是一对夫妻,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青色的石面上,只有一层简陋的杂草,春天的风有点清冷,鸟儿身上的羽毛,在风中凌乱。
而它们如此神圣,将自己尖锐的爪子藏在翅膀里,敞开身子裹住几枚小小的蛋,孵蛋的鹌鹑,旁若无人。我不敢声张,不由得对它们心生怜爱,尊重每一个生命,万物都应该拥有它们的尊严。
山脚下,是永远不被征服的长江,仿佛是一头难以驯服的猛兽,滚滚巨浪卷走几千年的王朝兴衰,却带不走曹操兵败赤壁的羞辱。长江失去了盛夏的威严,犹如一条柔软的腰带,与小墨山相依相偎。
这天覆地载的林海,越过盛夏的奔放,会在金色的秋天里,闻见野果的清香。当深秋枫叶染上斑驳的红晕,万物走向成熟,日渐低下谦卑的头,怀着感恩的心。上天赐予的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每一丝风,都是对生命的救赎。每一座高山,埋葬了多少的尸骨,隐藏了多少的沧桑?肉眼可见的有形世界,被无形的巨手控制,正因为山深谙自然的哲学,才活出自己的宽厚、温柔。
每次深度地亲近小墨山,我都有无限的感动。身居浮躁的烟火人间,多有贪恋、野心、困惑。所以,来到山林的每一分钟,都想把一副空空的皮囊撕下来,在阳光下晾晒,将庸俗的心剥离,像大山一样,大美无言。
想要寻找到生命的哲学,一座具有灵性的高山给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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