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金融作协主席。获中国第二、三、四届中国金融文学奖,湖南日报社和湖南省作家协会联合征文活动一等奖,湖南省“梦圆2020”主题文学征文活动二等奖,长沙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青枫记》《格局》《出路》等。
一
八百里雪峰山孕育了众多溪流,为资江注入了丰沛水源,使其浩浩荡荡注入洞庭,汇入长江,东流入海,蔚为大观。
云溪是资江众多支流中的一条。它从美丽的花瑶一路歌唱,奔腾而下,从古镇金石桥宽阔的田塅蜿蜒而过,将田塅一分为二,和高洲温泉一道,让田塅多了几分灵秀,也更加富饶,成为一块风水宝地。
温泉就在田塅西北侧的云溪岸边,一个平缓的小山丘脚下。
在我的记忆深处,温泉是一口老井,那时乡亲们亲切地叫它热水井。尽管老井已经废弃多年,但我对它记忆犹新,儿时泡温泉的情景历历在目。
老井是一个用大块麻石砌成的露天大浴池,可同时容纳30来人,从外至里分井沿、井台、浴池三部分。井沿约50厘米宽、60厘米高,上面的石头被磨得溜光发亮,凹陷成一个个臀部的形状,那应该是那些坐在井沿上排队等候的人坐出来的。井台1米多宽,凹凸不平,凹痕不是太明显:有的像秋风吹皱的水面,荡着细细的波纹;有的像大雨落在刚打的水泥地上溅出的斑点,那应该是走来走去的人踩出来的,是从井里赤条条上来的人身上的水滴出来的。井深3米多,人在井下跳起来也看不到井台。东南和西南两角的井壁上有踏脚石供人上下,从踏脚石上依稀能看出层层错杂的脚印。厚厚的青苔凸现在北面的井壁上,谁也没有觉得它们多余,更没有谁要去把它清除——就让它们来解说和验证这温泉的沧桑和久远吧!在那青苔之下的石壁上,用隶书刻有“光武”两字,有人就说这温泉在汉光武帝时就有了。
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砌了这口老井,那温泉的泉眼也许是在云溪的中流,或是在溪流的边沿,因为井沿的脚跟就立在溪水之中。
正是这样,父亲才说,温泉是云溪留给我们的念想和财富。我一想,也是,云溪虽然留恋田塅的美丽和富饶,却又禁不住资江涛声的呼唤、洞庭船帆的引领,还是滔滔北去了,但为了留一个念想,它没有把温泉带走。再一想,温泉在地下潜行时,也许一直就是伴着云溪而来,只是到了这里才喷涌而出吧。
我是在这老井里泡大的,尽管后来走出了山村,一年也难得亲近一回两回,但泡在老井里的感受常常令我回味,老井内外的故事和变迁常常让我想起。
二
天寒地冻时,乡亲们常去泡温泉,泡到热气腾腾、全身舒坦才回家,一身滚热钻进被窝,一觉睡到天亮。
我第一次亲近温泉是在一个冬夜,霜风轻拂,有些寒意,镰刀一样的月亮高挂在深邃的天空。父亲一时背着我,一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一时让我自己走。我们走,月亮也走。我问父亲,那月亮是不是跟着我们?父亲哈哈一笑说,月亮只有一个呢。
站在井沿上,仰望井口上空翻滚上涌的热烘烘的雾气,瞅着上上下下的一个个赤条条的身体,听着井下恣意的笑浪和喧闹,闻着水汽里浓烈的味道,我是既兴奋又紧张,既期待又害怕,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就想逃离开去。已经脱光了衣服的父亲以为我是冻着了,边说快了,到了井里就不冻了,边给我脱着衣服。我木木地站着,双手紧紧地攥着裤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被脱了个精光。
父亲牵着我走到井台边,抓住我的双手,拎起,放下,让井下的人把我接了下去。身子一入水中,我立马弹跳了起来,那水好烫。跟着下来的父亲一边往我身上泼水,一边叫我别怕,说过一会儿就好了,就不想上去了。果然,正当我扑腾着泡得起劲时,井上有人催促起来,说我们怎么还不上去,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回家路上,我问父亲这温泉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父亲说在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以前就有了。我掰着手指算,却怎么也算不清,就想那肯定是有很久很久了。我又问父亲这温泉是从哪儿来的。父亲说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我再问这温泉是怎么来的。父亲说是地下的神仙看我们冬天洗澡不方便,特意给我们烧的。我说那夏天怎么也烧。父亲说神仙的火是烧起来就不熄了的。我说那神仙怎么不给别的地方烧。父亲说那是因为神仙只喜欢我们这里。我说那怎么神仙不把温泉烧到我家门口去,要是烧到我家门口,那我们就不要走过来了,那多好。父亲摸着我的头,笑了笑说,如果是那样,我们是不要走路了,但别人就得走路了。我脸一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那就是神仙更喜欢那里的人了。
后来,父亲给我讲了一个他爷爷讲给他的关于温泉的故事。说不知多久以前,一个乞丐来到村上,挨家挨户乞讨。那天傍晚,他讨到一户人家,见灶前坐着一个老人,正准备吃饭。老人见他来了,连忙邀他进屋,请他一同吃饭。饭后他起身要走,老人却留他住下,说要走也得等天亮后。他见老人腿脚行动不便,问是何缘故,老人说是风湿所致。他告诉老人,从明天开始,每天到屋前河边的小池子里去泡一回,半个月后腿脚准会痊愈。第二天天一亮,老人发现他不见了,走到河边一看,果然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池子。老人试着将脚泡入池中,立马感到有一种东西渗入肌肤,沁入骨髓,果然不到半个月,腿脚就好了。原来那乞丐是一个巡游的神仙,临走时他将葫芦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河边。
对于父亲说的这些,那时我将信将疑,后来就渐渐地知道了,温泉并不是神仙烧的,也不是神仙点化的,而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也明白了,父亲这么说既解答了我的疑惑,也教导了我做人要从善,更给了我许多想象的空间。
三
在秋冬时节,有明月的后半夜,独自去泡温泉是最舒心、最惬意的。这时井里的喧哗和浮躁已经渐渐远去,漂浮在水面的那层油腻也已随水流走,那轻纱般的淡淡热气形成的雾霭让月亮有些朦胧,让月光有些缥缈。这时,你轻轻地来到井边,轻轻地融入水中,仿佛置身另一片天地,有如仙境。你只要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就会体验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慰和通泰,世俗的烦恼和忧愁随雾霭而散,人间的纷争恩怨伴流水而去。然而,这样的时光总是可遇而不可求,因为你想独自去,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呢。
而在瑞雪纷飞的夜晚去泡温泉又是另一番情致。天空白雪纷纷,大地白雪皑皑。井中热气蒸腾,白雾缭绕。大多的年轻人就喜欢这种情境,也爱在这时来凑个热闹。他们一路打着雪仗而来,在井里泡上一通,裹着一身滚热,踏雪而去。
泡在井里是看不到雪花的,那雪花在头顶的上空早就化成了水珠,落到头上,和泡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额头,顺着鼻子,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一种特有的甜、酸、咸、苦混合而成的味道,回味悠长。
一年中,井里井外最热闹的时候要数除夕前这几天,特别是除夕。这几天温泉从天黑到天亮都是喧闹不休的,就是大白天,一些孩子和老人也是无所顾忌地在井里爬上爬下。大家都认为,这温泉不仅能祛邪除晦,还能强身健体,因而一到除夕,远的近的都赶来洗净晦气,洗净霉气,以图给新年带来吉利,带来好运,带来财气。要泡的人一多,又都想着要在子夜以前赶回家,和家人一块儿喝守岁酒,吃砧板肉,大家就自觉地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缩短洗浴的时间。这时谁也不在井沿上坐了,就在井台上一个挨一个地站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井下移动。谁要是下井慢了,准会招来后面的人催促,而谁要想在井里多泡一会儿,也会遭到井上的人责怪,但这时总是催归催,怪归怪,谁也不会板着脸孔,做出一副恶相,说出那些不吉利的话来,更多的是笑脸和谦让。
四
那年秋天,我蹲在门槛跟前,正眯着眼睛削陀螺。站在旁边的弟弟碰了一下我的手,要我快看门前马路上。我一抬头,看到马路上开过一辆接一辆盖着帆布的军用卡车。我丢下刀和陀螺就跑,却不敢靠近,隔着两丘田数着车辆有多少,到车队都过去了才冲到马路上,看着车队卷起的滚滚烟尘消失在视线里,看得我莫名其妙,还有点惊慌。晚上,父亲哼着歌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我们这里要大变样了,部队将利用温泉修一个军用疗养院,在田塅边的山脚下修一个小型机场。
原来是解放军的一个测绘队发现了这里优越的地理条件,还有这口世间罕见的温泉。
部队加固桥梁,拓宽公路,对温泉进行勘测、钻探。看着那高高的钻塔,那一节一节钻进地层深处,又从地层深处抽出的钻杆,听着机器隆隆的叫声、军人铿锵的号子,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仿佛看到了一座座房子拔地而起,一架架飞机从天而降。那一年,我和伙伴们一样,对泡温泉的热情减退了不少,而对军人的崇敬和对部队的向往却增强了许多。那时,我们不仅喜欢到工地去看,到部队去玩,还参加村里或学校组织的慰问活动。
可是不知为什么,第二年秋天,机器突然被搬走了,部队撤离了。
五
没想到部队一撤离,老井的水量就明显减少了,水温降低了。而离老井不远,部队钻探出的泉眼却汩汩地冒出了热水。
看着滚烫的泉水汩汩冒着,白白流着,乡亲们心疼了,也有了一致的想法——那钻探出来的泉眼,要么堵上,要么利用起来。
于是,乡亲们在政府的支持下,利用部队钻探的泉眼建起了两口新井,一口供男人使用,一口供女人使用。新井比老井大,都砌了围墙,围墙上设置了衣挂,围墙下砌了水泥条凳,供人等待或休息,又安了电灯,还有人维护和清理。这样乡亲们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随时都可以来泡温泉了。
新井的兴建,最畅快的要数女人们了,她们终于可以随时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去泡温泉了,不用再躲躲闪闪、偷偷摸摸,更不必担心别人说三道四、指指戳戳了。老树打趣说,这也是妇女解放的生动体现。老树是我的中学同学,就住在温泉边上。我们都是在温泉泡大的。不同的是后来我上大学,他去广东打工。他打了十年工,落下了风湿病,只好回家休养。回家一泡温泉,风湿病有了明显好转,他就长住在村上了。
我说这是温泉一次革命性的变革,是温泉延续了上千年习俗的终结,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千百年来,女人是不能去老井泡温泉的,就是个别胆大包天、禁不住温泉诱惑的女子想下水一泡,那也得在夜深人静,侦察到确实没人在里边,也不会有人来了,才做贼似的过去,做贼似的下水,做贼似的上来。
老树的堂婶是村上胆子最大的,也是出了名的“快嘴”。那天她在村上一户人家喝喜酒,两碗烧酒一下肚,话就多了,无意中说出她前些日子下了一回老井,只是身子还没泡热就赶紧上来了,生怕给人当场抓住,全程做贼似的,以后再也不去了。那天晚上,她被老实巴交的丈夫打了一顿饱的,却没敢回嘴,更没敢回手。老树说,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女人下井洗澡要是给抓住了,那是要挂牌游街示众的,村上发生了不幸或是奇异的事情,都会怪罪到她头上去。
新井条件好,又免费,男女都可以来泡,也就有了一家男女老少说说笑笑一同前来泡温泉的有趣画面,有了男人在这边井里呼喊、女人在那边井中回应的生动场景,有了邻村人步行数里乘兴而来、泡了温泉热乎乎地乘兴而归的动人情景。
可新井一开,老井就少有人去光顾了,只有小年过后特别是大年三十那天会热闹些。因为这几日泡温泉的人实在太多,新井那边得排队等候,有的人不愿等,只好下了老井。
正因为光顾老井的人少了,渐渐就没人去管它了,泥沙和垃圾都堆积在里面,直至不能再下里边泡了。老树说,看来这老井是真的要老了。
那天,沐浴着冬日的阳光,老树的爷爷在井沿上坐了好一阵,之后,他让老树的父亲叫来几个人,说他想恢复老井,让它再热火起来。于是,老树的父亲带着一班人清理出老井的淤泥和垃圾,找到当年的泉眼,可那泉水始终没有咕噜咕噜涌上来,只有涓涓细流,仿佛是在流泪。
一天晚上,老树打电话给我,说老井给人填了,成了美好的记忆。这不免令人有几分伤感,有几分惋惜。
六
那年初冬的午后,我坐在北京的地铁上,远在广州的堂哥打电话给我,要我猜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我稍一想,说猜不着。他打了一个哈哈,说想不到吧,他在老家温泉度假村的池子里泡着,神仙一样快活着呢。
来年五一节,我迫不及待往老家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温泉度假村。还在村口,就见道路旁全是卖泳装和土特产之类的店铺,还有几家小餐馆,游客进进出出,一派生意兴隆的样子。
进了村,只见车来车往,看着那不同省份不同地区的车牌号,听着那南腔北调的话语,我就想,还果真如堂哥说的,一派兴旺景象。
刚走进接待大厅,工作人员小李就微笑着迎上来,耐心地跟我解释,说真不是不给我马上安排,而是现在中、小浴池和所有包间全是满的,少说也得等两个小时,只有大浴池可以进,但也得等半个小时左右。
正说着,老树来了。他说反正要等,干脆带我去四下看看。站在地坪上,他指了指村口那气派的门楼,又指了指村子中央那有喷泉有瀑布的巍峨假山,再指了指一侧山丘上那掩映在竹木中的一栋又一栋小别墅,说在这度假村里,不仅可以泡温泉、吃美味、住别墅,还好看风景,这里离魏源故居、紫鹊界梯田、花瑶古树林等都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站在度假村的围墙下,指着一层层梯田式的鱼塘,老树说度假村开办之后,村上脑子灵活的人就利用温泉水养起了非洲鲫鱼。他又指了指一片菜地,说那菜都是给度假村上种的,因为少用或不用农药,能卖个好价钱。
回到度假村内,走到山丘对面的一排房子跟前,老树说这温泉水也是极为珍贵的天然饮用矿泉水,里边是矿泉水生产线,生产的矿泉水获过不少奖。我想,这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老树说度假村占地数十亩,投资好几千万,是乡政府招商引资的重大成果。度假村开办起来之后,村民有的在度假村干活领工资,有的在度假村门口做买卖,有的依托度假村搞种植、养殖,现在温泉是真的造福一方了。
七
去年小年那天,老树又打我电话,要我务必回老家过年,一起好好喝两碗酒,去度假村看看,现在度假村名义上还开着,但门可罗雀了。
近几年因为新冠疫情,我回老家少,回去了也是来去匆匆,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只点了个火,凳都没坐热就走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将车直接开进了度假村。只见偌大的度假村就只有那大池子还开着,在冒热气,有几个人泡在里边。那圆的方的、如锅似盆的,错落有致、星罗棋布的中小池子都干涸在那儿,仿佛一张张大嘴,在向大地倾诉,在向天空呐喊。那一溜的包间,一间间或门关着,但门已严重腐蚀腐败,或门洞开,里边的大木桶已然散架,成一块块朽木散落在地。
看着度假村内丛生的杂草和满地的落叶、破败不堪的门楼和别墅、锈迹斑斑的设备和设施、荒废的大池和小池,我心底一阵接一阵地痛,痛得我眼泪忍不住地往外涌,从眼眶流入鼻腔,流入口中,流进肚里……
老树拉着我在假山跟前的石墩上坐下,指点着说,你看这多优越的区位条件,多好的温泉资源,何况这些年来,交通更加便利畅达,国家又是脱贫攻坚,又是乡村振兴,乡村旅游正方兴未艾,大雪峰山旅游体系在如火如荼地构建,多好的机遇,好多的机会,温泉却成了这个样子,真的难过,真的心痛。他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捏了捏他的手,说这么多年了,设施什么的自然会老化,只要投入资金就会再火起来。老树说没那么简单。我打电话问镇上的书记。书记说正在积极与各方沟通和协调,温泉已有了整体的改造升级方案,会比原来规模更宏大、布局更科学、功能更齐全、体验更舒适,一定会再火起来。老树问我信不信。我说我信。老树开怀大笑,笑得眼泪飞溅。
八
五一节前的晚上,我和一个文友漫步在湘江风光带上,兴致勃勃地聊着乡村文旅。文友津津乐道说着他的家乡。我跟他绘声绘色地说魏源,说花瑶,说红军指挥部,说温泉。正说着,老树来电话了,报喜似的对我说,这下好了,真的有老板来投资了,谈好了,县里都发文了,五一节后就动工了。我跳了起来,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那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老家,泡在了温泉里。在酣畅淋漓中醒来,那些在温泉里浸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传说和故事又竞相在我的耳边叙说,那些在氤氲水汽中弥漫了不知多少春秋的欢乐和趣事又争相在我的眼前浮现。
下了床,拉开窗帘,望着家乡的方向,在黎明的曙色里,我看到了温泉升腾的热气,看到了度假村里的热闹,看到了老树忙碌的身影,看到了乡亲们开心的笑脸……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