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吴山相媚好

杨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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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跃清:笔名尘埃,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环球人文地理》《雪莲》《吐鲁番》等期刊上发表作品多篇。著有散文集《走过滇藏线》《炊烟起,我在黄昏里等你》,长篇非虚构作品《戈壁拾荒者》。

“叽叽……叽叽……”伴着一连串清脆响亮的鸟叫声,一只白鹡鸰在我面前冲天而起,抗议我闯入它的领地。紧接着,一只燕子在半空中轻轻一剪,也随白鹡鸰飞行的方向而去,很快,天空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我目光愣愣的,追随着这个小黑点,直至它消失在远处的天边。
我身边,是一片打理得还算精致的菜园,种着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黄瓜等湘南一带常见的菜蔬。刚才的白鹡鸰,或许正在捕捉某片菜叶上的菜青虫,或许看中了一条刚从土里爬出来、扭着肥硕的身子蠕行的蚯蚓,是我的出现,打断了它即将拥有的一顿饕餮盛宴,难怪它如此惊慌和愤怒。我有些内疚,从长着飞蓬草、蛇床子、苘麻、狗尾巴草的野草丛中拔出脚来,抛下菜地边那棵开着三五朵艳红小花的木槿,转而辟小径往古村走去。
这里是吴山,系湘南福地郴州市北湖区的一个村庄。听说这里有一个有八百年历史的古村落,这是我来拜访它的主要原因。整个村庄坐东南朝西北,崭新的小楼房如笋一样长在古村的四周,使得古村看上去像被包在一个襁褓之中。村前平畴沃野,被深深浅浅的绿覆盖,有无限的生命力在此延绵。远处群山起伏,山尖上披着变幻不定的白色雾气,如一缕轻纱,与天际相连。近旁的西河波光粼粼、温柔恬静,似一条腰带绕村而行,润泽吴山的一草一木。义成桥凌波而起,飞架其上。这是一座石板桥,半圆形的三连石拱呈现出悠悠古意。
是时,天空有小雨斜织,细细密密如老妇人的针脚,整个村庄笼罩在轻烟似的雨雾里,有如一幅淡雅清逸的画卷。我撑一把小伞,一个人踢踢踏踏,走在寂静得仿佛禅定了的古村里。由青色条石和麻石铺成的巷道两边,清一色小青瓦覆顶、条石砌阶、青砖垒墙的古民居整齐排列,高高的马头墙将天空挤成一条狭长的带子,颜色青灰。雨线从青灰带里漏下来,均匀洒在路面,使其有了油润细腻的质感。微风细细,透过雨丝的间隙凉凉地吹来,将小巷吹得更加曲折幽深。一条条排水沟随小巷与民居的走势,向着各自的出口延伸。有苔藓和毛蕨长在沟边,被雨水浸润,鲜绿明亮,像蓄着饱满的心事。
小巷的尽头有一座破损的老房子,斜塌了一个屋垛,大半截青砖墙就那样倔强地挺立着,在雨水中不语不言,与之相邻的墙体紧紧拽着它,生怕它就此倒下。从侧面看过去,这样一高一低的两面墙,像一位驼背老人的剪影,颤颤巍巍的样子,似乎正在咳嗽。里面的墙壁上挂着破旧的竹篓、半截蓑衣和一把生了锈的锄头,墙根下放着几个同样破损的瓦罐,以及一些老旧的碗碟。这些乡村最熟悉的器物,在这里长久地沉默着,大概在集体回忆昔日与主人在一起的那些热腾腾的日子。
我拨开沾满水珠的蛛网踏进去,只见露天的院落里长满了杂草:飞蓬草、刺莓、小构树、胜红蓟、阴石蕨、苍耳等。最茂盛的是杠板归,在别的杂草和破墙上肆意蔓延。何首乌从高高的墙垛上如长发一般垂下来,蛐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嘶哑着嗓子,拖着长腔,有节奏地鸣叫,似乎在深情呼唤它的同伴。显然,这里的主人早已搬离,独自留下的老屋正在迅速衰败、腐烂,被野生动植物一点点侵占。这很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荒凉破败又生机勃勃。我怕遇见百草园中的赤练蛇,便轻轻退了出来,只是又撞坏了几个蛛网。虽然没看见蛛网的主人,但也感觉挺对不住人家的,毕竟,织一张网多不容易呀。

拐进另一条小巷,迎面撞见一个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的老人,竹篓里,放着一把掐得出水来的蔊菜和几条黄瓜。我像遇到一盏明灯似的,逮住老人不放,毕竟,这是我进古村以来遇见的第一人,且凭感觉知道,从老人家身上,关于这个古村,我能了解更多。果然不出所料,老人自小在这个古村生活,对这里的每一条巷子、每一座房子,甚至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房梁都了如指掌。老人也很热心,未等我抛出更多问题,他便侃侃而谈,主动向我介绍古村的历史。
古村人皆姓曹,古村是因血缘宗亲聚居而发展起来的。先祖从江西一带迁徙过来,在此繁衍生息。他们重农耕、敬儒道、尊孔孟、守忠孝,耕读传家。而吴山良田广袤、鱼米丰饶,是风水先生认定的仙佛之地。曹家世代定居于此,秉承“赋就古风,业追汗相”的祖训,晴耕雨读,不问晨昏。明清时曾考取进士七人,庠生、秀才数不胜数,他们是曹氏家族中耀眼的星星,光芒恒久,荣耀史册。
老人很健谈,我们边走边聊。在一座相对气派的老宅院前,老人停下脚步,说这是清朝岁贡生曹文纶官厅。所谓岁贡生,大概类似于现在通过高考,进入清华北大的学生吧,或者为保送生。我仔细一看,外墙青砖上果真刻有“平阳世第”“曹文纶监造”“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造”字样。平阳世第?莫非是西汉开国功臣——平阳侯曹参之后裔?
官厅是抱头梁双层砖木结构,金字硬山顶,门前有拱形花格顶棚,门楣两侧和横梁是精美繁复的木雕。方形户对上刻有图案,只是经风雨侵蚀变得不太清楚,老人说那是乾坤卦象图,左为乾,右为坤。石鼓形门当上饰有花卉云纹,外墙转角石用浮雕刻“喜鹊闹梅”,屋檐、窗檐下的壁画不甚清晰,但基本可看出,都是些象征福禄寿喜的花草动物图形。
推开虚掩的厚重木门,室内空间别有洞天,三进三厅两天井,厅堂高大敞亮,立柱为槠木,鼓镜式石雕柱础上刻有鸟兽、花卉、莲瓣纹等。上梁为卯榫结构,雀替、垂莲、角神均为木刻,木窗棂同样以花草鱼虫连成花格,整体散发出一种温润的老旧气息,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内里房间光线暗淡,一间叠一间。两天井均以方形青石铺地,四壁镶青条石。天井是一座老宅的眼,不仅具有采阳、通风、排水等实用功能,还是通往自然界的密码,它替主人感受四时变化。月亮的阴晴圆缺,天空的云卷云舒,都装在它炯炯的目光中。
要是在天井里种一株芭蕉就好了,就有了“芭蕉叶上潇潇雨”的诗意,也能让人生出“满院芭蕉听雨眠”的雅兴。种一缸荷也不错,“留得枯荷听雨声”是另一种清雅,还有了与郴州有极大渊源的濂溪先生的遗风。当然,就我这点小心思,我能想到的,古人或许早就想到,甚至还这么做了。
当我漫步在官厅曲折迂回的廊道上,小心跨过一道道重叠错落的门槛时,我放慢了脚步,唯恐惊扰曹家贡生清幽的梦境。文纶,文纶,文章锦绣,如圭如璋。想来,父母亲给他取名时,便为他未来的命运埋下了伏笔。他出生在书香门第、富贵家庭,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自小随父亲诵读经文,年少时已精通儒家经典,胸怀大志、文采飞扬。那么多与书相伴的日子,长夜漫漫,一灯如豆,木格子窗前总是映着那个读书的少年郎。寒来暑往,他的苦苦跋涉终于迎来了曙光——候选儒学正堂,不,应该说这是一轮红日,照亮他前行的路,也给曹氏族谱添上一道闪亮的光。他不忘祖训,“富贵功名之念不系心中,声色货利之私常忘身外”,一生勤俭,乐善好施,又知礼明义,深受后人尊敬与爱戴。
恍惚间,有少儿琅琅读书声传来,萦绕在这个深宅大院里,久久不绝。

辞别老人,一个人信马由缰。在交错的时空里,我触摸到了这个古村的心跳,想象自己是一位离乡日久的游子,此刻的我,只是回归。或许,在某一座宅院,也寄放着我的童年。我使劲拨开雨帘,寻找那些熟悉的事物,比如一条被磨得光滑的门槛石、一盏挂在某个房间的油灯、一扇等待我去推开的厚重木门。木门“吱呀”一声,将我放在门后的核桃壳压碎,我举起小手,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是一把核桃碎,老祖母躲在木门后的暗淡光影里,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这样的场景,感觉离我很近,似乎就在身边的某一座古宅里;又感觉离我很远,模糊得我怎样费力也抓不住。
难道我真是某个古村走失的孩童,在几十年、几百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赤脚奔走在油光锃亮的石板路上,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小巷,跨过一个又一个空荡的房间,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在呼呼风声中,我辨别出,有人一遍遍呼唤我的乳名,声音轻柔又悠扬。我捕捉着这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跌跌撞撞跑得精疲力尽,然而,寂寞的长长小巷,以及光滑的石板路,永无尽头……
在村西北,我找到了曹氏宗祠。远望,宗祠背靠青山,面朝田园,如一位细数光阴的耄耋老人,独自静坐于绵绵细雨中,在周边群山、河流、新式楼房的映衬下,愈显古朴宁静。近观,经过修缮后的宗祠容光焕发:一进三厅、中规中矩的徽派建筑,叠四层封火墙,屋垛绘双凤朝阳图,马头墙飞檐翘角。正门上方匾额书有“曹氏宗祠”四个大字,两边贴着“源远流长家族旺,枝繁叶茂伟业兴”的对联。圆形户对上刻有梅花、莲花图案,门当石如曹文纶官厅一样,也是一对石鼓。进门是前厅,矗立着一座亭式古戏台,歇山顶,上覆青瓦,两旁均有过道。前厅设有神龛、神位和香案,供奉着曹氏历代先祖之神祇牌位,神龛旁悬挂有对联:“祖德流芳远,宗功世泽长。”内设五扇高大木制雕花屏风,听说此屏风仅在清明祭祖或进士及第才可开启。中厅为天厅,地面用地砖、鹅卵石铺成阴阳八卦图。后厅卷棚式藻井刻有四只蝙蝠,中间为莲花图。整个宗祠可同时容纳两百多人,是为族人敬祖集会、迎宾摆宴、惩罚违犯族规者而建的,积淀着厚重的民俗文化,也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历史和传统。
古戏台内顶为穹窿藻井,这是一个天然音箱。设计者匠心独具,在那个没有扩音器的年代,把声音充分吸收至穹形顶内,经垂花斗拱折射削弱噪声,让演唱者的声音清晰地传送到戏台周围的各个角落。旧时曹氏家族的婚丧嫁娶都要请戏班子,有时一唱便是七天七夜。遥想那时,看戏的挤满了天厅、女房和廊道,个个伸着脑袋、扯长脖颈,目不转睛盯着古戏台,看到精彩处,鼓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唱戏的越唱越精神,唱念做打,闪展腾挪,样样都是戏文章。主家也喜笑颜开,瓜子糖果从不吝啬,端茶倒水的脚步穿梭不停。于古戏台来说,那是一份怎样的热闹和荣光啊。
现在,戏还是会唱的,不过多为“郴阳花灯小调”——这是一种具有显著地理和人文特色的地方小调,吴山是其发源地之一。说到花灯小调,我想起了一个人,花灯小调第五代传承人、年近八旬的草根艺人陈小兵,他穷尽一生努力,把集民间文学、美术、音乐、快板、舞蹈、杂耍于一体,在乡间传唱了几百年的郴阳对子调,打造成为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郴阳花灯小调。陈小兵5岁开始看人表演,摸索学习,7岁在父亲的帮助下写下小剧本《送公粮》,并上台演出,此后一头扎进这个被誉为“南方二人转”的民间曲艺表演艺术里,70年来,困知勉行,不改初心,收集整理《常用曲谱集》《曲艺库》《白令》等资料30余本,手写创作曲目及剧本300多个、40余万字。“白天听狗叫,晚上就听对子调。”这是当地百姓对郴阳花灯小调的生动调侃。现在,陈小兵的徒弟周清华接过衣钵,带领北湖水月艺术团成员每年送戏下乡,郴阳花灯小调因此有了传承。相应地,随着村民文化生活愈来愈趋多样化,古戏台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春。
听说,古村正在保护和修缮当中,随着乡村的兴旺发展,未来,吴山村还有很多重头戏等待上演。草莓种植基地、龙虾养殖基地,吴山村都有,一到丰产季节,会吸引四方八面的游客。现在的曹氏族人,正昂首阔步,走在一条具有吴山特色的文旅加农旅的致富之路上。

古村口,有五六位老人在铁皮搭建的凉棚下聊天。凉棚连着老屋,室内,还有几位老人在打小纸牌。透过不太明亮的光线,可以看出,这些老人年龄大都在七十到八十岁。其中有几位老人脸型、五官长得极为相似,问他们是不是亲兄弟,他们摇头,说连堂兄弟都不是,只是都姓曹。让人不得不感叹,曹氏家族的基因强大。见老人们一脸和善,我也坐下来,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现在古村就你们这些老人住吗?”
“是的,年轻人都出去了。”
“是出去打工了?”
“有去外地打工的,也有在家务农的,他们都有钱,就把房子建到村里热闹的地方去了,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守在这里,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快乐。他们的儿女,有的在本地单位工作,有的在异乡打工,大多将新家安在古村外,耕耘新生活。只有他们这些坚守者,与古村生死相依,与老宅血脉相连。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孤独的,但事实恰恰相反,那份洋溢在脸上的自信,那份对现状的满足与安然,通过他们的言谈举止不时地表露出来,感染着我这个外乡人。我很羡慕他们。如果在这样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里,我也拥有这样一座院落,该有多好啊!我会保持院落原有风格,修旧如旧,添上基本的生活用具,养几只猫和狗,种自己喜欢的花和草,守着这一垄清风明月,享用时光,至人屋俱老。
从古村出来,一对黄狗(像是母子)站在巷道里默默相送。我上前与它们打招呼,狗妈妈带着几分戒备,乜眼看了我一下,悄悄地避开了。小狗则站在原地,使劲摇着它胖乎乎的小尾巴,由于用力过猛,还带动了它圆滚滚的小屁股。我叫它小黄,向它招招手,它便上前走几步,又退回去,犹疑一阵后,躲在一块木板后面,露出一双乌亮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该走了,尽管这里的一切让人如此留恋,尽管我走过的和了解的,只是吴山一隅,但终归是要说再见的。吴山古村落,我遇见了,应该感恩。它那么深邃、厚重,如一本历史书静静敞开在郴州这片热土上,而我,却用积尘的脚步走近它,用世俗的眼光观望它,用浅薄的思想揣度它,我已经很冒失了。不知那荒院墙角里蓬勃生长的毛蕨,那瓦当屋檐下漫出绿意的青苔,那带着稚气和纯真的小黄狗,以及那些静坐于时光中的和善可亲的老者,它们或他们,还会欢迎我的到来吗?
突然,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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