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山花》《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青春》《芒种》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出版《籍贯711 :中国核工业第一功勋铀矿的故事》《东江湖传》《还我风骚》等作品31部。
回到汝城,我一定会去看耒山、耒水。
第一站,城头寨。
它是耒山的一部分。公元前26世纪的远古时期,神农炎帝作耒耜于汝城耒山,由此将人类从渔猎生活带入农耕文明。耒山,一山两肩的地貌。东侧为耒水垅,西侧称城头寨。老106国道将耒山一分为二,让其有了两两相望的情致和韵味,于是乎成了一道特别的景观。
非凡之地,那是藏不住的。不仅徐霞客与耒山有过神交,周敦颐更是痴迷这里的风景。周子读郦道元的《水经注》时,把毛笔放在嘴唇间,舔了一下,再在“耒水发源出汝城……”一语处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这时,周子已经做了汝城县令。
周子第一次登上耒山,是立春之日。清晨,周子率着吏民,来到炎帝神农氏首作耒耜之地——耒山上的神农庙,祭祀先祖。这山上树木茂盛,青翠欲滴。周子一侧眼,看到重重叠叠的远山次第向天边延伸过去,近处清晰可辨,远方渐渐模糊起来,甚至隐没在天边之外。他也看见了耒山跟前的耒水,像一条银带从云间飘落下来,给大地带来无比的鲜活。当然,周子最惊叹耒山的险峻。正是这般,耒山自古让众多文人热捧。耒山被列作汝城古八景之一,自然有它的禀赋。周子那日不是来赏景的,行至山腰,风光无限的耒山仍让他暗生欢喜。之后一遇暇余,周子即会来这里游观山水,游目骋怀,抒发胸臆。因他而生的濂溪吟弄处,也依傍耒水。在耒水下游,他与太极图生发地——予乐湾,更是来了一次惊艳千年的邂逅。耒水之畔,周子把道家易学与儒家儒学有机结合,用辩证的方法,论述了宇宙生成乃至人类社会生成之道,以及人们成圣成贤之道,从而对宋明理学有破暗发端之功。耒山与耒水携手,养育了这一方百姓,也点拨了周子,继而让汝城与周子一块儿享誉古今。
城头寨上的神农庙谁盖的,说法不一。但神农庙里那口炎帝宫铸铁钟至今仍存。
祭祀神农之后,周子又在耒山前下田扶犁,劝事农桑。他掏出一把种子撒向大地。这一撒,撒出了耒山另一个传奇。年复一年,这块土地上自然而然长出一拨又一拨的麦穗。“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有人称其为“野麦子”,耒山下的村人当即纠正:“哪是‘野麦子’!它是周子撒下的种子。”一次撒种,勃发不息,正是周子福泽千秋的品格和情怀之能量也。
不过,周子不是第一个登上耒山祭祀神农的县令。
最早走进耒山神农庙的县令是邓平直。汝城在东晋穆帝升平二年(358年)置县,第一笔记载,却给了南北朝陈武帝永定元年(557年),即讲述这位卢阳县第一令的功绩,他就成了史料中有记载的汝城县令第一人。邓平直不仅爱民,还爱上了这一方山水。他一次次登上耒山,眺望耒水,心生爱意,愈发浓厚,于是将居所锁定耒水一侧,与耒山隔江相望的地方,即城头村。由此,邓平直成了汝城邓氏的肇基始祖。
游罢耒山,我会进城头村逛一逛。耒山、耒水的底蕴,大多藏在城头村。城头村,就是耒山耒水化为的一个村子。
城头村是卢阳县旧治。时至今日,城头村仍有古县城遗址,并有四座朝门。堪称千年古村的城头村,保存有连片的古民宅,古桥、古井和古亭也是地标,甚至有七座古祠堂。村旁耒水九曲迂回,同时偏倚两山,村左山名太平寨,形若左肱;村右天马仙岩石成林,形如右臂。登高远眺,天马仙似龙头,相连的大屋山与工山如龙舟,而太平寨是龙尾,宛如一条巨龙盘踞在城头左右两侧,日日夜夜守护着这里的村人以及耒山耒水。说到古宅,单栋建筑居多,悬山顶小黑瓦,或青砖勾缝金包银,或河石砌墙,或泥坯墙粉壁。开间宽,山檐深,有的正脊置鳌鱼,有的翼角堆塑鲤鱼、牡丹、龙首等造型。我甚至发现一拱形窗,被主人做成书卷形,既美观,又不失匠心。村中古巷道,则用从耒水河中捞上的卵石砌成人字形。城头村古宅美观,又实用。楼房前后墙为水磨青砖,两边墙体采用夯土,冬暖夏凉,并且极为牢固。我细细看过正门上的木雕门簪,又仰头看到了雕花大窗中所构成的圆形禹门,忍不住将花窗的人物数了一遍,竟有29个。应该没漏数吧。这些人物栩栩如生,角色丰富,有官员,有老人,有孩童,有唱戏的,有舞剑的……有人问过我:“怎么才能理解这座古村呢?”答案就在邓氏朝门上。这座朝门坐西南朝东北,硬山顶封火墙,鸿门梁、梁枋等处雕龙刻凤,门匾榜书“南阳世系”。朝门柱联“南阳世系古宦族,将军威武大名家”,赞誉邓氏显赫家世;门联“天马盘踞将锁乾坤,耒水源清碧流江汉”,描绘了城头村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村里邓氏万员祖厅、邓氏宗祠和南阳堂更是值得品味,它们雕梁画栋、精致典雅,不管是坐梁上的瓜筒,还是神龛、笼扇、托木、狮座等处的木雕,全都做了擂金处理,既显富贵又呈吉祥。南阳堂,二进二厅一天井的构造,双龙戏珠鸿门梁,彩绘门神,令人赞叹不已。祠堂楹联古匾,一一赞誉了邓氏先祖的杰出成就,也赋予了城头村不凡的内涵和气质。那些年邓平直除了立春祭祀神农,闲时也爱上耒山走一走,留下了不少故事。创城隍、修水利与兴学校,三件履职大事,就是邓平直邀来村人在耒山上恳谈中定下来的,这让邓平直赢得极佳口碑。
另有一个人,也喜登耒山。
他叫朱书橙,新中国成立前最后一任濂溪书院山长。每次来到耒山,他身后都会跟着一班弟子。朱书橙曾称,登上耒山,让其心旷神怡、放眼世界。他在神农庙前跟众多弟子说,周子当年扶犁劝事农桑,如今有志者更应扶犁天下。据考证,当年考入黄埔军校的在册汝城子弟有三百余名,濂溪书院和云头书院弟子占三分之一以上。他们中间有很多人走上了革命道路。朱书橙在耒山发出“扶犁天下”的呐喊,不仅让其心声响彻云霄,也让耒山与濂溪书院之间有了不凡的渊源。
游耒山,当然要看一看耒水。
这条江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汝城人秉性。它没有飞瀑,也没急浪,甚至不见一个漩涡,有的只是恬淡和宁谧。耒水任阳光照耀,任和风吹拂,任时光走过,始终充满朝气、充满灵气。看似平静,它却有不凡的记载。神农发明耒耜后,即令臣工在耒山一带批量制造,用竹筏沿山中流出的河水运往各地。正是为便于发送耒耜,神农令人在耒水两侧建了码头。这是汝城最古老的码头。
拐过城头寨,顺着耒水支流耒江溯流而上。
很快,我们抵至耒水垅。
芳草不遮春来路。
来这耒水垅,我们要找一口颇多渊源的耒水之泉,即“耒泉”。
当年神农庙的住持,在立春前一日,提着两只新木桶,去耒泉打水,再用这耒泉水细细擦洗神农坐像。立春这日,村人来庙中祭祀先祖,皆是眼前一亮,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神采奕奕的神农。真不晓得从何年开始,祭祀先祖的村人们,也是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甚至散发着一股日头味的衣裳走进神农庙。至于那些乡绅,多了几分讲究,除了穿上新衣,早晨一定要沐浴一番。洗澡水也是从耒泉取来的。仪式感满满的,却是由心而发。
还有一说,耒水垅下的何家村人家,遇到迎娶大喜,喜欢在成婚之前,上山取得一壶耒泉,放入家中的顶箱柜中。过了一些日子,如橱柜的壶中之水变酸,即为头胎生女之兆,反之生个带“壶嘴”的淘气鬼。记得有一次探访耒泉时,随行的文友笑道,将来儿子结婚时,悄悄来这耒水打壶水去试试。我说,既然到了何家村门口,不妨找户人家问个究竟。其实,我们这时是口渴了。村人见我们进来,招呼几声,便赶忙烧水泡白毛茶。我被屋里的顶箱柜吸引了眼球。看上去,它是旧物。一问村人,才知道这古色柜子是他外婆当年的嫁妆。柜门所雕刻的八仙图格外有趣,技艺颇为精湛。再细看时,发现榫卯工艺更是堪称一绝,因其方正的直角结构,粽角榫成了首选。在柜门、侧板及顶面等细节部位,则巧妙运用攒框嵌板的手法。整个顶箱柜庄重古朴,气宇不凡。这村人称:“外婆是个大家闺秀,读过几年书,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被问及柜中置水灵不灵验,村人倒是给了我一个反问:“你说呢?”村人透露,他结婚前,外婆上山提了一壶水回来,悄悄放置顶箱柜里。这村人很热情地介绍说,顶箱柜一直被村人视为镇宅重器。顶箱柜不仅是一件家具,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如若放过耒泉之水,这只顶箱柜会有一种不凡的气场。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如今,耒泉依旧深陷在山穴之下,抑或一处灌木丛遮蔽的秘境。难怪游客上山问路时,村人笑道:“得缘即遇。”耒水周围颇多树枝茅草,墨绿色的苔藓,还缀满了一种叫“鸭掌裙”的野菜,与这一潭碧透的泉水,组合成幽静凉爽的世界。勃郁的茅草丛中,漫出的泉水浸出一道小小的水线……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一根弦被拨响的声音。
耒泉一侧,有一盘腿坐着的老者,正在抚琴。他就是濂溪书院的老山长。老山长不仅饱读诗书,还精通古琴。他极度痴迷《渔樵问对》,约有十年,仅弹此曲。原来,老山长当年曾与一位打鱼砍柴的白发老者相遇,之后每每横渡耒水,皆是这位渔樵摇橹接送。有一次两人相谈甚欢,老山长不想舍船。渔樵来回摇橹,直至入夜。老山长突然有了念头,这时该上耒山。渔樵欣然同往。月香度酒,露影湿衣,欢对忘言。从此,老山长视这位渔樵为知己。两年后,渔樵离世,葬于耒泉一侧坡上。老山长来到耒泉旁,唏嘘之后,便坐地拨了一曲《渔樵问对》,仿佛与渔樵言谈不止,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心伴烟霞,意穷耒泉。据朱书橙跟后人透露,老山长最终归隐耒水垅。
追忆往昔,也是打开耒山记忆的最好方式。
离开耒水垅时,我发现一位七十好几的村人正站在一棵小树前,将它压下,形似一张弓,然后用麻绳捆住固定。我当然晓得,这是汝城的一种农耕习俗:曲树为犁。我问村人:“看这树,该是会长得很慢吧。”“长得慢,才是上等树,曲成的犁辕才扎实。”村人解释了一句,见我仅仅“哦”了一声,便捋捋白胡子,朗朗一笑,“我那两个孙子还要吃饭哪”。一听这解释,我当即释然。曲树成犁,择木而曲,神农这一发明真绝。传说神农氏来到汝城耒山下,只见石头寨三面绝壁,一面陡坡,形势险峻,山上林木丰茂,遮天蔽日,风景清嘉。神农心生好感,要上山去看个究竟。于是攀枝抓叶而上,因用力过猛竟将一树枝折断,又顺势将断枝插入坚土之中。神农氏对这一现象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这断枝能插入坚硬的深土中呢?他将断枝用力扯出细看,发现断口的顶端锋利无比,刚好是个锋利的斜口,就像现在的刀刃一样。神农顿生灵感:如果将木头削成尖利的刃口来翻土,不是很方便省力吗?神农凝神思考,拟定出一个制作翻土工具的方案。而神农拿起自己创制的天下第一件农具来插土,只见他双手紧握着耒,右脚踩在耜的顶部一齐用力,只听见咔嚓一声,耜一刹那插进坚土之中。神农喜不自胜,不断地用力,不停地插土,一时土块翻飞,不久便翻出了一大片松土。就这样,一件继古开今的农具悄然问世,神农制耒耜的传说不胫而走,历久不衰。这时我蓦然明白,这位村人不也是在享受“妙造天然”带给自己的享受吗?他坚守最原始的曲木成犁方法,也是对农耕文明最虔诚的传承。
其实,在城头寨周围的村子,仍保留着不少因神农作耒而形成的传统习俗。至今,汝城人仍将插禾秧称为栽米树。神农作耒造田,当然是为了插禾秧、种稻谷、舂谷米,好让先民有米饭吃。这里的村人感恩神农,插禾秧被叫成“栽米树”。思想家、齐国宰相管仲经过考证,在名著《管子》一书中认定“神农作,树五谷骑(淇)山之阳,九州之民乃知谷食”,这里专用一个“树”字。所以汝城人的祖上一直虔诚地把插禾秧叫“栽米树”,培植好秧,秧好半年禾;表示插秧是神农创造、让百姓饱腹的大事,希望禾秧长得像树一样壮、谷米像树上的果实一样壮。又有一次,随我同访的长沙作家发现村人家摆有一石件,见其形状,好生奇怪。我说,它是汝城村人割禾用的石镰,也是神农发明的。这位文友惊讶了,因为它跟现代农业生产工具铁镰的形态十分相似。我介绍,它整体形态近于弯月形,镰背向上拱起,刃部平直或略凹,有整齐细小的锯齿,前端尖圆,后部较宽略向上翘,上部和下部磨有一两个安装柄的系绳缺口,个别的还钻有一孔,用于系绳。据说,当年汝城人使用的石镰大多取材于耒山。汝城先民非常感念神农,稻禾熟了,村人就洗、磨镰刀,收割完了也要洗净抹干,于是就有了“洗禾镰”这一传统。旧时各家贴一张神农画像,稻禾收割后,人们把禾镰洗净抹干,摆在画像下,意思是报告农祖:“托您的福,割完禾了。”再说一说牛呗。神农驯化野牛为耕牛,牛帮助人形成农耕文明。汝城人便给牛定了一个生日:农历四月初八。这天忌讳赶牛做事,水牛黄牛免役一日,并喂好料,俗称“歇牛”。他们把牛当作神农带来的宝贝,严禁杀耕牛。即使老弱病残非处理不可,也是选“无后”者动手,而且得把牛眼睛蒙上黑布,嘴里念叨请牛原谅的话语。
花絮种种,皆是可以溯源、可以憧憬的文化符号。
又要跟耒山耒水道别了。我回头朝它们望上一眼,蓦然发现,这山这水正散发着神农赋予的烟火气。在阅山读水之间,我感叹中华民族农耕文化布道者神农的伟大,而汝城耒山耒水是中华农耕文化书卷上浓墨重彩、气象万千的一页……
责任编辑:任彧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