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之鸣

卜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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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布:本名卜云华。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湖南日报》《湘江文艺》《湖南文学》《新故事》等报刊。出版图书《“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的故事——申纪兰》。

飞向孤岛
选择一个初冬的午后,驱车百里去岛上。
岛原本不是岛。长江,这条长河流到这里,已经摆脱了高峡深谷的胁迫,恣意地冲刷这一片滩涂,年深月久,渐成洲垸。垸内资源丰富,大伙儿在这里造田耕耘,定名集成。直至上世纪60年代,长江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裁弯取直大手术,人们扛着铁锹、挑着箢箕,像切豆腐一样,把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土切割,装入箢箕运走,手挖肩挑,硬生生在弯颈处挖了一条新河道。长江水再冲过来的时候,新河道就成了主航道,不再往垸里迂回,集成垸四周被长江包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岛。
垸内百姓,依水而居。水兴,岁月安澜。水涨,便如临大敌。
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首先就对岛展开了攻击。那是一段悲壮的历史。风夹着雨,雨裹着江水,防护堤在水的浸泡下,一点点变软,裂出缝隙。人声鼎沸,一千多名远道而来的官兵和村里集结的劳动力扛着沙包奔跑。芦苇荡里潮湿闷热,一群又一群人跳进淤泥里,每个人的腰上都系着一条粗粗的麻绳,麻绳与麻绳结在一起,命运也连在一起。人们用生命和血肉筑起一道防水墙,与洪水对峙。
岛终究要回归成湿地,最后沉寂在水中央。屋舍,棉花、水稻、油菜花,还有那些活蹦乱跳的猪狗鸡鸭,一同淹没到水底。洪水退去,所有费尽心机修筑起来的物事化为乌有,一万多集成原居民叩别长江,移民安家,连同屋舍,棉花、水稻、油菜花,一并移到合适的地方去。岛内大片的芦苇以及各门各类野生的树、蕨、草、苔、花,从被洪水冲刷过的泥土里钻了出来,放肆生长,重新站到被人类占领的地方,与泥土、阳光、空气等自然元素相互作用,生成一种没有被雕琢过的自然形态。
去岛上并不容易,需要提前预约轮渡。县里的洪泛区管委会接管了这里,一条四米宽、十八九米长的小渡轮是管委会的工作人员进出孤岛的唯一交通工具。
渡轮还没有来,我们站立在江北的堤上等候。年轻的林东林对世间万物有着天然的热情,他手持微单,拍下堤、江、水、鸟。作为一名诗人,他的摄影作品充满了大量的隐喻与意象,是抽象的、冷静的、疏离的,但又明确携带着某些情绪。我不知道他按下快门的时候,摄取了怎样的风景与故事,但能肯定的是,当他望向那万顷碧波时,一定也有一双眼睛瞄向他,这样一方辽阔的水域,本身就充满了太多传奇与遐想。
堤岸蜿蜒,一些野花野草顽强地生长在夯土上,低矮的鸡婆柳安静地站在田埂边和远处的堤岸边。更多的是树,多为意杨、梧桐,不算高大,熟透的果子落下来,打在打碗碗花、刺儿菜、苜蓿、野老鹳草和窃衣上。
堤坡上立着很大的招牌,我们热烈地讨论着它的尺寸。鲜红的字体在背后绿树的映衬下更加清晰:集成麋鹿自然保护区。出走的麋鹿选择回归这里,让岛增添了几分诱惑与神秘。
水域辽阔,波光粼粼,飘浮在水域上空的大朵白云,肆意地变换着姿势,像是缓缓移动的棉花垛,眼瞅着就从江那边过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只小渡轮,起初只是远处一个模糊的小点,随着距离的拉近,才看清它的样子。
一行人跳跃着上了渡轮。开渡轮的大嫂比妈妈小不了几岁,黝黑的皮肤衬着一双发亮的眼睛。她熟练地转舵、换挡,渡轮在水流湍急的江面上滑行。旁边白色的驾驶舱门上印着红色的小字:守护好一江碧水。这是管委会的宣传标语,也是她的行动指南。
水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总想靠近一些,看清楚一些。于是大伙儿就都忽略了船舱边的一排长条木凳,齐刷刷站在甲板前头。
一群鸟从远处飞至头顶,队形不断变化,忽起忽落,忽左忽右,似乎是有意展示它们曼妙的身姿。我仰着头,牢牢地盯着它们,一种无形的力量忽然攫住我,警醒我:在一场宿命的战争打响之前,这里原本就是一个自然生态之地,湿地广袤,河川壮美,生灵荟萃,时刻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天空寂静,船下静水深流。我的心系在某只鸟的翅膀上,飞向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岛屿。

丛林之光
一辆灰扑扑的皮卡车等在那里。
我们爬上了载货的车厢。尘土飞扬,追赶着奔跑的车轮,附着在我们后脑勺儿、后背、脚后跟上,没过多久,我们每个人也都变得灰扑扑的了。这并没有让我感觉不适,在这草木葳蕤、荆棘密布的自然生态岛上,尘土本是主体,我们才是入侵者。
皮卡车在狭窄的路上左右摇摆,像一只蹦跶的蚂蚱。我们时刻要小心路坡两旁的杨树、柳树、桑树,它们的枝蔓已经生长到路中间,灌木、荆棘、花草也不甘示弱,当年被人类掠走的每一寸土地,它们终于要夺回来了。
这是一片野性的丛林,仿若一曲激昂的交响乐,充满了力量。我该怎样形容它们呢?在爽朗透明的阳光里,那些深绿色、浅绿色、金黄色、浅黄色、深红色、橙红色、酒红色、紫红色、琥珀色的树木和树叶,交织在一起,调和成一幅无可述说的油画。不同于希施金笔下的每一棵树,虽然都呈现着生命的顽强、旺盛之美,却不是雄壮、豪放、粗犷的;也不同于列维坦笔下的小树林,并没有沉静、忧郁之感。正如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这世上也没有两棵完全一样的树,它们或笔直挺立,或弯曲盘绕,或孤独守望,或相互依偎,都长成了独属于自己生命的姿势,都有各自的生长空间,都有各自不同的吐绿、转黄、落叶和返青时节,并且各自自然健康地生长。林木婆娑、光影斑驳、色彩繁复,我仿佛能够听到它们的呼吸声,感受到它们的脉动和温度,却无法描述它们的美。
尤其无法描述的,是此刻林间的光,那种纯净、透明、耀眼的光,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清晰可见,无论是树叶上的露珠,还是远处的山峦,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它不像夏日的阳光那样炙热而耀眼,而是带着一丝丝柔和与温暖,给所有事物都打上一层层薄薄的金辉,又或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斑驳陆离地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宛如大自然的精灵在跳跃、嬉戏。这不仅仅是一种视觉的享受,更有一种心灵的触动。
皮卡车又经过一个拐弯时,出现了一口大塘。每一片树林里,总会有一些池塘、溪流和泉水,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周围的树木和天空,犹如大自然乐章里不可缺少的音符。
“这个大塘,就是当年的溃口。”开皮卡车的司机言语不多,此时却主动开了口,大概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必须让人知道的地方。
我们从皮卡车上跳了下来,沿着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站在一个毫无波澜的池塘前。狗尾巴草、蒌蒿、菖蒲、南荻包围了它。它安静地躺着,享受着阳光,迎接我们的审视,那些还没有走远的记忆,随着水面冒出的泡泡,一起咕噜回响。
那次阵痛之后,集成岛迎来了命运的转折。“退田还湖,退耕还林,平垸行洪”,是我国水利史上一项堪称伟大的德政,是人类第一次自觉地把从大自然夺取的还给大自然。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块资源丰富的宝地,林业和草原局的朋友告诉我,中南林学院的教授们曾认真地来摸过家底:发现陆生脊 椎 动 物4纲21目46科98种,鱼类51种,维管束植物75种189属264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麋鹿、白头鹤、白鹤、黑鹳、中华鲟。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有白尾鹞、草鸮、雕鸮、斑头鸺鹠、褐翅鸦鹃、雉鸡、水獭。它们以顽强的生命力和独特的美丽,从春到秋,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共同编织着生态系统的复杂网络。
再过不久,大雪将覆盖住这片沃土,一些枯死断裂的树身,一些树的枝枝叶叶,将化为泥土,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变成新的生命,从泥土之下萌发出来。而这口池塘,随着雪花的消融,悄然地长大,愈发丰盈,在阳光的轻抚下,反射出纯净的、耀眼的、美好的光。

麋鹿之鸣
重新上了皮卡车,我们要去看一对夫妻。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村民,却在全国上下很有名气,这得归功于他们饲养的那六头麋鹿。
我们抵达麋鹿园的时候,李新建也挑着一担青翠鲜嫩的南荻回到棚屋。对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麋鹿,管理站给了它们足够的优待,除了聘请李新建夫妻专事饲养,还保证它们早晚两顿能吃上玉米、豆饼等食物。岛上有很多维管束植物,其中麋鹿可食用的就有142种。当时之所以将麋鹿园选址于此,也正是因为看中了此处水草丰茂。但李新建依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看到郁郁葱葱的适合麋鹿吃食的鲜嫩水草,总会不自觉地砍回来带给它们,这是一种父性的自觉,也是他对麋鹿发自内心的疼爱。
这种疼爱让他忽略了在孤岛的寂寥与生活的不便。
棚屋是临时搭建的,食用水是管委会的同志过来上班的时候用塑料大桶运过来的,前面有口池塘,里面的水除了养鱼,也供他们两口子洗衣。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新材料或新技术生产的新物质,除了一副卷了边的扑克牌作为他们日常游戏的工具,他们只有麋鹿这一最长久最忠实的伙伴。
这种头似马、角似鹿、蹄似牛、尾似驴的四不像动物,李新建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在大洪水的那一年,它们曾经到过岛上,泥泞的沼泽地里出现一行行前深后浅的楔形蹄痕。当黄浊的水冲破堤岸,逃生的乡亲们与它们打了个照面,一群麋鹿的轮廓在朦胧的雨幕中若隐若现,它们的身体随着奔跑而起伏,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一串串飞溅的泥点和水花跟在弧线后面。在天灾面前,动物和人一样,只能恐惧地逃亡。
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去?那一年的洪水,不仅冲毁了李新建的家园,也淹没了对岸的天鹅洲区域。
成成是天鹅洲长江野生麋鹿的离群者。当人们在废旧的渔网阵里发现它的时候,骄傲无比的它卧在泥潭里被吓得一动不动,眼神涣散,一张大网裹在它的身上,长腿也被绊住不能动弹。人们把它解救了出来,安置在东洞庭湖麋鹿救助站,细心地医治它。也许是感受到人的善意,当它和妻子乐乐一起被送到岛上的时候,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当然,人与鹿的缘分建立的基础是退田还湖后集成岛拥有的长江中下游珍贵的湿地资源和丰富的湿地生物。
成成、乐乐后来有了吉吉、祥祥等3个孩子。再后来,一头野生公鹿出现在麋鹿园附近,沿着防护栏绕圈,意欲破栏而入。李新建悄悄打开了防护栏的西侧门,躲在一边偷看。果不其然,野生公鹿转几圈以后找到了入口,跑了进去,很快就和成成一家熟了起来。
阳光如织,麋鹿园里薄雾缭绕,苇草摇曳,一群麋鹿结队奔腾,鹿角的碰撞声与鹿蹄的踩踏声交织,格外清脆悦耳。望着那奔跑的鹿影,李新建笑得格外开心。他双手合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喔喔喔”地叫了起来,整日和麋鹿生活在一起,他是懂得它们的语言的。
又到吃饭的时候,他给铁皮食槽里倒上一半玉米,又去棚里搬了两捆南荻,拆开分散丢在食槽周边。冬天含水植物少,麋鹿园可食用的植被慢慢也变得干枯了,他每天都会四处寻找含水量高、麋鹿喜食的植物备用。
许是他的呼唤声被初冬的风稀释了,麋鹿们不为所动,依然撒开蹄儿,一圈一圈地奔跑。他举起手里捣食的棒槌,用力敲打着铁皮食槽。奔跑的鹿群放缓了脚步,像是在聆听某种信号,接着又快速奔跑了起来。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麋鹿的身上,映出它们优雅而矫健的身影。它们的皮毛光滑如丝,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色光泽,它们仿佛是晨曦中的精灵,穿梭于丛林间。
微风摇曳,树叶沙沙作响。麋鹿仰起长颈,发出悠长的鸣声,深沉而富有磁性,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古朴而庄重的气息,带着一种神秘而迷人的力量,在这广袤的湿地,与大自然进行着最亲密的对话。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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