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郴: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作家书画院院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发表作品逾300万字。
“汉业唐规西陲永固,秦川陇道塞柳长青。”我久久凝视石望柱上镌刻的这副名联,思绪如潮,遥想当年,竟一时忘了听左公墓第四代守墓人的讲解。
长沙市雨花区跳马镇白竹村,左宗棠墓,静静安卧在这山村间的小山包上。拾级而上,清寂肃穆中,苍松之间,左公墓赫然可见,墓碑书“皇清太傅大学士恪靖侯左文襄公之墓”。这是左宗棠1885年归葬后百年之际,在王震将军的支持下,于1985年重修后的规模,颇像长沙地区旧时大户人家的坟茔。若论左宗棠显赫的身份,自然就显得逼仄、低调,甚至寒酸了。
但观中国历史,凡规模宏伟、规制森严的墓葬,全为帝王陵寝,而大丈夫则多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在左公墓前,我思接历史烟云,自然想起民族英雄史可法,其身后尸首无法寻觅,人们只能于梅花岭上,垒一衣冠冢以供凭吊。
由此想,我心平复,自以为,左公地下有知,也会竖起大拇指,赞曰:深得吾心,深得吾心!
英雄,他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自然完
成一种对民族精神的回归和续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左宗棠的“天下”,既有朝廷国家的成分,更有民族苍生的要义。如果仅仅是从为岌岌可危的清廷这一角度看,他身上的污点自不待言,他甚至有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嫌疑。但如果从为中华民族、为百姓苍生的角度来看,他的历史功绩斐然。我很赞同一句对左宗棠最朴素的评价:他是对民族和祖国有大功的人!
我以为,考察一位历史人物的地位,万不可脱离历史环境,国家民族的大要,人民大众的利益。
此时,当我在左宗棠墓前燃一炷心香时,我自然想起半年前在湘阴县柳庄参加移栽百年老柳的仪式。
这是一种精神的续接,这棵柳,我名之为“永生之柳”。有人问我,百年老柳,能移栽活吗?我回答,那是移栽专家的事情。但我以为,它在精神上是复活了,故名之为“永生之柳”。
非常有趣的是,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移柳策划者叶文智在台上深情诉说时,和墓前第四代守墓人激情讲解时一样,也有一束阳光照在他脸上。有人开玩笑说,这是老天的灵验。
我默想,从柳庄到跳马,居然也完成了一次续接,这是从生到死的续接,飞跃而直至不朽。
柳庄,并不是左宗棠出生地。但现名之为故居,是有来历的。左宗棠的祖父和父亲均为秀才,但却是穷秀才,靠乡塾营生,家境并不宽裕。左宗棠二十岁即参加乡试,一试中举,可谓旗开得胜,但此后的会试却沉舟折戟,在科举路上铩羽而归。尤其让他觉得没面子的是“入赘”湘潭周家。那个时代,这可是让男人颜面尽失的事情。虽然岳父家待他不薄,夫人周诒端更是体贴入微,相夫教子,被后世誉为“闺中圣人”,但左宗棠总觉做上门女婿有寄人篱下之嫌,总觉凡事都须忍气吞声。于是当经济状况稍有好转时,他便用教书积攒的银两,于1843年,亲自营建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左宗棠平生爱柳,酷爱柳树坚韧不拔的品格,故起名为“柳庄”。
柳庄虽不是其出生地,但却可以说,对他的一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他在柳庄共住了14年。在此期间,因科场的失意,左宗棠已完全无意科举,他一门心思在柳庄研习农事,钻研农桑,并广泛研究天文、历史、军事,关注时事,所谓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柳庄成为他广泛涉猎和实践自己主张的磨剑之地。正是这14年厚学深耕的积累,为左宗棠一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必为奇人,皆有奇遇。如果说仅仅只有读破万卷的研学,而没有仕途上贵人的相助,也可能学富五车却老死深山。
左宗棠出山之前,有一人对其至为重要。
1837年春,回乡省亲的两江总督陶澍途经醴陵,夜宿渌江书院,无意中见到一副对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此联是醴陵县令为迎接陶澍,专请左宗棠撰写的,贴于渌江书院大门。左宗棠当时正在渌江书院任教,只不过是一小小校长。不意,陶澍见联后心中大悦,立即约见左宗棠。一见倾心,一席长谈,纵论家国大事、治国方略。左均有奇见,给陶澍留下深刻印象。
正是这次偶遇,为左宗棠日后的仕途,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人生有转折,天意怜俊才。左宗棠去南京会试名落孙山,落魄之际,想起陶澍,便登门拜访。陶澍不以落第士子视之,而是以礼相待。即便左宗棠境遇如此不堪,陶澍仍让独子与其女联姻。左宗棠能与陶澍结为姻亲,足见陶澍对他赏识有加。此后经陶澍力荐,左宗棠纵横捭阖,一路飙升。
陶澍为晚清名重一时的大臣,识才爱才用才,尤其注意团结经世致用的人才,林则徐、魏源、胡林翼、梁章钜、贺长龄、贺熙龄等,都经他发掘而成为政治新星。
英雄与英雄,总是惺惺相惜,砥砺前行。大约在1850年,林则徐主动邀请左宗棠,在湘江上围炉夜话。英雄相见恨晚,他们纵论国是,抒发怀抱。林则徐赠左宗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联。左宗棠赠林则徐“是能养天地正气,实乃法古今完人”联,高誉林则徐高风亮节。
左宗棠正是有陶澍这样的莫逆之交,有与林则徐等英雄之交,才有了力排众议、抬棺西征、收复新疆的奇功伟业。
左宗棠一生功勋卓著,他在抵御外来侵略,政治改革,整饬吏治,除弊兴利,力倡新疆建省、台湾改制,兴办洋务诸方面均有建树。仅凭收复新疆一役,就足以扬威中华,名垂青史。
在长沙市雨花区跳马镇白竹村,站在左宗棠墓旁,我思绪万千而不能平复。向东,举目望去,圭塘河向北蜿蜒而去,再溯流而上,就到了这条河的源头石燕湖。春山绿水平湖,好一片都市的绿心绿肺!
风景这边独好。但我仍有疑惑。左宗棠终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而病逝于福州。归葬,是旧时的礼制。左宗棠既未葬于出生地湘阴左家塅,也未葬于亲手营建、居住14年之久的柳庄,而是葬于这孤寂清冷之地,让人颇费思量。
左宗棠墓第四代守墓人告知,当年,左公征伐路过此地,见青山绿水,风景宜人,便说道:百年之后,能葬到这里,有多好。此地群山如春,左公心神向往,随口一说,竟成了谶语。
跳马,据说当年关羽征战吴楚,在此跃马跳涧,故有此名。关羽之马想是赤兔马,宝马良驹,历来为冷兵器时代战将标配。关云长在中国人心目中,为义勇的化身,英雄地位无可撼动;左公经此,凭吊怀古,不负平生的英雄情结怎不油然而生?能葬于英雄驰骋的土地上,岂不快哉?!
念头闪过,我心释然!相信左公也会释然,你的子孙,会好好守护这片土地。从柳庄到跳马,从怀揣抱负到英雄归来,生命并非戛然而止,你安卧青山绿水的怀抱之中,青山长伴,英雄不朽!
永生之柳
整个中华民族,都应该擂鼓三通,为这次伟大的出征壮行。
但实际并非如此。风萧萧兮黄河寒,没有威武雄壮,有的是几分悲壮。一位拖着病躯的老者,歃血为盟,以死赴难,悲愤祭旗,抬棺西征,剑指天山南北、大漠戈壁的入侵者。他就是中华千古奇人左宗棠。
中华诗史中,曾经有一派诗歌,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格外引人注目,它就是唐诗中的奇葩——边塞诗。但在诵读之余,我们发现,另一类人物,他们也写就了自己的边塞诗。以大地作笺、金戈作笔,一腔热血,满怀忠义,把诗歌写在万里疆域。左宗棠,便是这人中之龙、鸟中之凤。在新疆的大地上,他赴汤蹈火,纵横驰骋,以铁血之笔,成就伟大的诗篇。他,不愧是我中华最杰出豪迈的边塞诗人,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一路西进,一路挥笔,壮写三千里诗行。这些特殊的诗,既让我们眼见金戈铁马、风卷残云,也让我们耳闻羌笛箫声、柳歌月泣。他用铁血巨笔所写“还我河山”的诗章,即便是全部边塞诗歌加在一起与之相比,也未免黯然失色。
历史的烟云已经散去,对这些诗行的解读可以有百种千种,但我们愈往后读,愈发感受到这些写在天山南北的诗行的深邃大意。
记得那年带湖南作家团访问新疆时,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的张春贤同志拨冗相见,见到我们第一句话便是:新疆大不大,新疆美不美,新疆好不好?
言犹在耳,亲历如昨。
可是,如果没有左公的誓死出师;如果当时听从主和派意见,撤兵东归;如果忧谗畏讥、折腰英俄;如果……新疆,这片我们从汉朝就已经管辖的领土,将从中国版图上消失,历史将被改写。
众所周知,英俄帝国垂涎这片土地已久,扶持阿古柏政权,以图借机瓜分新疆。阿古柏统治的12年,新疆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苛政下到处是盘剥、压榨、血腥。而腐朽的清王朝,内外交困,既无心更无力收拾这残破局面。
当是时,左公宗棠可谓这危局中的擎天一柱,他以壮士断腕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扭困局于一役。这片大好河山,才免遭外敌侵吞瓜分,重归于我中华大家庭之中。
天地光阴,万物之逆旅,百代之过客。弹指一挥间,210年过去,湖南岳阳湘阴樟树港柳庄,镜头再次将这个僻静的小庄和一位伟大的人物推到人们面前。
两棵百年老柳,将从甘肃肃州被移栽入柳庄。三千里路云和月,这种从西北向东南的迁移,一下子便将近代中华风云搅和一体,拉近了历史,打开了人们的心路。
朋友叶文智,我名之为民间的“行动领袖”。他既非坐而论道的书生,也非固执蛮干的勇夫,一件事情,在他手中,总要被捣鼓出很大的动静。
2022年,如火的八月,我因天气酷热被困在南岳,无意中收到他从甘肃发来的一条微信:“‘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张照片是我在敦煌月牙泉左公柳前拍的。今年是左宗棠诞辰210周年,经我创意、策划和游说,酒泉市委常委、敦煌市委石琳书记同意,拟从敦煌市辖区域内挑选两棵左公柳移往左宗棠故居——湘阴县樟树港镇柳庄,以表达后人对先贤的敬仰和缅怀之情,纪念这位晚清重臣收复新疆的丰功伟绩,致敬这位个性鲜明的湖湘之子的家国情怀。从世界文化遗产地敦煌移回的已经不是两棵百年老树,而是一种不屈不挠的湖湘精神。”
百年老柳的迁移,绝非易事,但我对文智的每一策划都心存固念:只要他想做的事情,绝不落空。他可是天上地下、江河湖海、域内域外、山川险要都玩了个遍,个中经典“飞越天门”“棋行天下”等,举世皆知,名满天下。
文旅融合,一虚一实,但文智善于将虚化实,善于将文化注入旅游之中,并使之物化而凝固,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从而达到一种雅俗共赏的境界。
尤其是近年来,他对文化的理解,已经向更深的层次跃进。这种深层次的思考和创意,已经不是单纯的热热闹闹、震惊天下的文旅创意,而是追寻民族的血脉、家国的情怀、中华的文脉,以小见大,杯水风波,拓宽人们的眼界,拓展人们的思维。
百年老柳入庄,不愧为一次文化的盛宴。两棵百年左公柳,迁移至柳庄。新栽地不足百平方米,但它以小博大,尺幅千里。
那一刻,我久久凝视那去冠除枝的百年老柳,老泪纵横。
树高千尺不忘本。故土才是它的本源,这是左公柳生命的回归、灵魂的皈依。数千公里风雪漫漫的回乡路,瞬间便将远去的历史续接起来。两棵百年老柳也在那一刻幻化成左公高大伟岸的形象。
这个形象,堪称民族记忆中殿堂级的形象,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莫不享受他赋予的恩泽。
左公,你是重塑中华大地金身的圣手,你当年挥师西进,席卷千军,横扫侵者,收复新疆的英雄气概,将长留于中华民族的史册上。
你不为个人,也不仅仅是为朝廷,而是放眼未来,为国家民族的大义,是真正的国家栋梁、民族英雄。左公风范,山高水长,万代景仰。
且行且远,我回头再一次向移栽的左公柳行注目礼。剪枝去冠,它们被绿色的纱布包扎,如人伤痕累累、躯干老迈的情状。但在难得的冬日暖阳的辉映下,它们仍然不屈傲立,雄魂犹在。
魂归故里,左公柳永生!
责任编辑:杨红燕